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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流行音樂,成為可以代表香港普及文化的重要一環,實在是在 1974至 1983 這十年間確立的,耶魯大學的蕭鳳霞教授說,香港新一代,是在解放前後移居香港的那一代人的子女。這些人此時大都步入中年,「從七十年代開始,這代人領導流行文化,大肆創作粵語流行曲,並為本地電影製作掀起新的序幕。他們所創作和愛好的藝術形式,和海外華人囿於傳統道德規範的文化世界大相逕庭。在中國不能作為他們文化的立足點的時候,他們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文化,實現了他們這一代香港人獨具的抱負。[96]」蕭氏認為,香港這時期的流行音樂,至少有三種元素組成:一是對普通市民的關注(以許冠傑作品為代表),二是對中國英雄年代傑出人物的嚮往與共鳴(由關正傑主唱的歌曲代表)。三是個人自由的表達和對愛情的溫柔感觸(以林子祥作品為代表)[97]。這些元素,不但港人認同,而且也普遍獲得全球華僑的擁護,否則唱片銷路,不會與日俱增。
1. 文化身份
香港「藝術中心」舉辦的「香港六十年代——身份、文份認同與設計」,展覽,特刊上有展覽策劃田邁修(Matthew Turner)長文《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將人民逐漸分解》。文中認為「香港居民終於認定自己為『香港人』,一種模稜兩可的結構體,比『居民』多一些,比『人民』少一些」[98]。這論調,引起過不少爭議,卻受到不少社會研究學者和新聞工作者的認同。田氏又在文章的結論,把「香港人」的文化身份,描述為一種「沒有重心的散居文化,由多種行為規範和價值觀,尤其是來自西方的價值觀所形成」他還說:「文化身份既非事實,亦非由教授來決定,而是大眾想像力的產物。」[99]社會學者及香港文化研究人吳俊雄認為:「這種本土意識,以至他所依附的更大的香港文化身份,是一個十分複雜的混成體。」[100]本文作者認為這種「香港人」的本土意識確認,和不願依附中國的複雜心情,投射在創作態度上,變成一種力求上進與自求多福的心態。香港流行音樂創作人,不約而同,對作品水準有要求,希望脫離前人巢臼,不停將作品水平提升,令「香港人」作品,變成是高水準產品標誌,使自己與作品受眾,都可以引以為榮。
2. 提高水平
(a) 旋律創作
當然,香港流行音樂家都明白生存之道。在創作的時候,不會因為遷就個人喜好而置群眾口味於不顧。因此,每位創作人都由迎合聽眾口味入手,然後伺機而動,慢慢地引領他們,提高口味。陳守仁、勞偉忠聯手做過粵語流行曲研究,在 1980 年的《中大學生報》發表過《粵語流行曲綜論》。文中引述顧嘉煇在《香港電視》雜誌的自述:
「基本上,我是遷就觀眾的口味。我累積了長期的經驗,每首新歌推出之後,看觀眾反應,從中了解觀眾的喜好。不過,我也不是死跟着觀眾的,我是慢慢的,嘗試性質的帶動流行歌曲的潮流。」[101]顧的不斷嘗試提升個人水平,本文作者因為和他長期合作,所以知之甚稔。他努力要求作品不落俗套,最怕尋常(ordinary)。有時全曲有一二樂句落入前人慣用格式,必然盡力修改。因此他的旋律很少重覆自己,每首幾乎必定帶給聽眾新的喜悅。他極為好學,常常感到一己不足,兩次赴美進修[102]。而當電腦音樂軟件面世,便已率先採用,是香港流行音樂界中觀念極先進的作曲家。顧嘉煇的旋律,非常動聽,時常令聽眾在聆聽兩三次之後,即能隨歌哼唱。他佳作之多、與世界流行音樂界名人相比,殊不遜色。現在挑兩首他的傑曲,略作分析。
《家變》(見附録) 是顧嘉煇 1977 年作品,用較為少見的AABC 體寫成。全曲採短調(minor key)調式。旋律西化,與一般港產歌曲味道,全不相同。首段四句,如用旋律線圖表顯示,有這樣的波浪:
中段節奏進行變成兩組三十二分音符,有重句的模式,而其實是巧妙的用音重疊,手法新穎,港產歌曲,前所未有。到末段C,一氣呵成,而在第二次重唱時,將末句「永恒」,升高八度,由羅文以假聲(falsetto)演繹,蘯氣迥腸,餘音不絕。
如果說《啼笑姻緣》標誌着香港粵語流行曲再興起,這首《家變》才真正確立了香港旋律的新風格。因為《啼笑姻緣》仍然有傳統的粵曲影響。《家變》卻完全擺脫了粵劇粵曲影子,旋律與歌詞,演唱和編樂現化感濃烈。港產粵語流行曲,由這首歌開始,正式邁上「雅俗共賞」大道。歌詞警句,變成港人口頭語彙,常常在不知不覺間被引用,直至廿一世紀,依然未有改變。
《強人》與《家變》又截然不同。《強人》(見附録) 最令人注意的是節奏,一開始就是剛加鼓(conga drums)的「雙時值」(double time)急促節拍。旋律卻頗舒除,是「慢唱快奏」的現代處理。旋律線表,和《家變》,完全異趣。
第二句由低音急跳七度,第四句重覆同一手法,而第五句進入六句下跳八度,有令人捉摸不到的「舊中有新」喜悅,全曲是 A-B-A-C 體,結句暗中與第二句遙遙呼應。全曲渾成壹體,有如長江大河,滔滔奔流到海,衝進無涯。
這兩首旋律,一首寫成在 1977,一首 1978,是顧氏精彩佳作,為香港粵語流行曲顯示出新方向,與國語時代曲及歐美流行歌都有顯著不同,真是蕭鳳霞所謂「屬於自己的文化」。香港歌曲易記易唱,而且旋律進行方式,別地所無,西化之中,又有隱約可辨的「東方」韻味。這兩首顧嘉煇金曲,堪為代表。
(b) 歌詞內容
清代大曲家李漁在《閒情偶寄》的《詞曲部》說:「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鄙,宜蘊籍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後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103]這種「力求顯淺」的寫詞曲方法,香港新一代詞人,在七八十年代不約而同地爭相採用。無論鄭國江,許冠傑,黎彼得、盧國沾、黃霑、鄧偉雄等全都如此。因為他們精通填詞之道,知道歌詞與詩不同,是寫來唱,寫來聽的,必須顯淺,才入耳明白。而且歌詞是要填進旋律,配合音韻的,因此唱出來好聽的歌詞,才是最佳作品。這一時代的粵語流行曲,最多一韻到底。雙聲疊韻,內韻仄韻,經常出現。這都是寫詞人利用聲韻上的特點,盡力使歌曲唱來音韻鏗鏘,有聲情之美。香港粵語流行曲詞人各有風格,有豪放,有悲涼,有婉約,有蘊藉,有想像豐富,有結構緊密,因為詞人和作品太多,難以一一論述,而且坊間已有朱耀偉博士巨著《香港流行歌詞研究》[104]和黃志華的《香港詞人詞話》[105],再加論述,亦不外增加些因為主觀不同而引起的不必要辯論。所以本文在這裏,只集中討論這時期歌詞的內容特色,不再將詞人詞風逐一討論。何況,各詞人不少仍然時有作品問世,其中詞風亦有改變,所以,亦不宜遽下結論。
香港的粵語流行曲內容是豐富的,題材是多方面的,不過大部份是情歌。這個現象,曾是批評家的熱門話題,而詞人本身,亦有提出所謂「非情歌運動」[106]的。但流行曲絕非言志的好媒介。詞人的第一要務,要令作品流行,抒發一己感情,並不在考慮裏邊。如果抒發感情,可以令作品流行,那自然無礙;但卻不宜本末倒置。一首歌,連製作,所費不菲,身為製作隊伍一員,應在所有可能範圍內,令歌曲達到流行的目標,這才是應有的專業態度。文化評論人常常不知就裏,以外行目光評價內行運作,提出些根本絕少考慮可能的標準,加諸創作人身上,實在除了令行業中人搖頭失笑,和在某些程度上誤導一些無知讀者之外,起不了什麼作用。寫流行曲,要考慮聽眾如何用流行曲。而在戀愛期內的青年唱片買家是重要消費者。流行音樂人,投其所好,無可厚非。這現象,和大學因為同學熱衷文化研究而多開此類課程,其實全無分別。而青年歌迷,從不認為情歌多是個壞處。情歌寫得不好,才會惹批評。
香港 1974 年到 1983 年的粵語流行曲歌詞,最大毛病是蕪雜。那是唱片行業趕工的結果,也是香港任何工業都有的通病。只求在限期之內趕出作品的要求,往往令歌詞有不少不應有的沙石。例如,鄧麗君的《忘記他》裏面一句「等於將方和向拋掉」,「和」字理應刪去。又如汪明荃唱的《勇敢的中國人》裏「熱血拼拋」的「拋」字,實在用錯。血能洒能流能噴能染,卻不能「拋」。如果作者多點時間推敲,這些毛病,應該可以避免。花多一些時間去除草,花園會精緻一些。不過,這些其實都是「馬後炮」「風涼話」,因為作詞人根本沒有時間去多看一兩遍。這也是那時香港社會的無奈;根本沒有精雕細琢的空間和時間。「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 [107],一切只好匆忙地趕,趕上期限,交貨交差,再說其他。另一個頗為顯眼的歌詞毛病,是句法和語法有問題。像仙杜拉唱的《啼笑姻緣》首句「為怕哥你變咗心」,多出個「咗」字,於是時空很混淆,文法和語法出了錯。蔡楓華唱的「無人觸摸似廢堆」,也有語病,句法不太通順。至於強拍誤填虛字,倒是小毛病,大概也是窮追猛趕,嚴重缺乏推敲時間衍生的。不通的語句更從來不少,如《猛龍特警隊》的「我真勇毅」,《浪子心聲》的「人面多險詐」,《雙星情歌》的「兩心相邀」「心相允」都是生硬欠通的句子。不過,香港聽眾似乎也不求甚解,提出異議的幾乎沒有。即是以專業詞評人士自居的也走漏了眼,未見有過批評。
但整體來說,香港粵語流行曲,的確有過不少精品,這些歌用現代人說話,寫現代人心聲和感受,坦白直率,毫不掩飾,也不退讓。和《問我》一曲所謂「無論我有百般對,或者千般錯,全心去承受結果」的「我係我」態度一樣,香港歌曲寫出了這一代人的自我意識,所以行銷各地,處處得樂迷認同和共鳴。即使身居外地,沒有「香港人」本土意識和文化身份的,也被歌曲中澎湃的真情所動,絲毫不因為所處地方不同,而感受有異。
3. 廣泛報導
流行曲沁透全港各階層,於是文字報導也逐漸多了起來。而且不分政治立場,右派左派中立派的報章,如《成報》、《明報》、《新晚報》、《新報》、《星島日報》等,都紛紛設立版面,大事報導流行音樂幕前幕後人員動態。嚴肅文化人亦很多評述,全部為粵語流行曲歌聲到處飄揚,流行中、台、東南亞等「非粵語地區」及美歐而引以為傲[108]流行音樂刊物在這時期也紛紛創刊《音樂與你》、《音樂一周》、《好時代》、《歌星與歌》、《歌謠界》、《搖擺雙周》、《青年周報》、《唱片騎師周報》、《一百分》、《音樂通信》、《助聽器》等有如雨後春筍。教育界也開始紛紛作調查報告。有位教師還設計了一套用流行曲教語文的課程,在《教師通訊》發表。
Cantopop 這個英文專用名稱,就是這時期出現美國專門報導流行音樂的權威雜誌《告示版》(Billboard)上[109],「寶麗金」高層要員鄭東漢亦於此時接受 Billboard 訪問,成為香港樂壇受外國注意第一人。
4. 全球銷售
香港市場狹小,流行曲製作如果純靠內銷,支持不了。因此香港粵語流行曲的興盛,與唱片能出口極有關係。在五六十年代,香港本銷市場跡近於零的粵語流行曲,仍可維持小量生產,就是因為新加坡和馬來亞有市場。到了香港的現代粵語流行曲興起之後,最初幾年,製作仍然有限,外銷也是試驗性質。但因為「無線」電視的長篇劇開始全球發行錄影帶,因此主題曲隨之興起流行熱潮,唱片需求逐漸增加。而香港歌星因為歌曲流行,人隨歌旺,時常應邀往各地登台獻唱,在宣傳漸盛之下,波瀾乃起,終於香港現代粵語流行曲,暢銷全球。
這是個罕見的現象,是「香港奇蹟」的一部份。香港在塑膠花玩具和電子產品幾方面,都曾經成為世界第一出口城市[110],品質即未全球稱雄,但在量方面,卻是驚人的。流行曲唱片在這方面,多了語言因素,本來足以構成銷售障礙的,居然都克服了,變成時尚,幾乎令人難明。本文作者認為,這是香港蒸蒸日上,發展迅速,令海外華人與華裔人士,心生嚮慕所衍生的效果。就像香港青年,本來完全不懂日文,而迷上日本歌曲一樣[111]。另一個原因,是港產粵語流行曲的整體聲音效果(Total Sound)已足令歌迷擊節,是否懂得歌詞內容,已不重要。不懂歌詞,反有種無可言諭的外國月亮式浪漫。
(a) 新、馬、泰、台
香港粵語流行曲行銷星馬、由來已久。俗稱「南洋」的東南亞,本是華僑聚居地,他們對故國有難以泯滅的懷念;對中國文化傳統,亦有着強烈的嚮慕。歌曲是令鄉愁得以獲得撫慰的好工具,「鄉音無改」,令新、馬國民份外感到親切。所以一旦粵語流行曲水準突升,新、馬市場的銷路很快就打開。泰國和台灣都是「非粵語地區」,他們仍然十分接受粵語歌曲,這就要拜「無線」電視劇發行網之賜。泰國電視台經常播映香港長篇劇,對白自然加上配音,但主題曲就原汁原味原音播出。台灣電視台也一樣。因此《上海灘》盛行泰國[112],而《楚留香》則風靡台灣[113]。社會學者費理夫(Simon Frith)認為流行曲受眾,對歌曲意義另有自己看法的理論,在這裏可以得到香港實例。[114]而賀文與何雅(G. Herman and I.Hoare)的研究[115],說「文本與受眾互動」也可以解釋《楚留香》在台北殯儀被採作哀樂的現象。
(b) 歐、美、加、澳
香港流行曲在歐洲和美洲及澳洲的銷售,大致上和「無線」電視在全球各地的錄影帶發行網絡緊扣。香港流行曲唱片,在這些地區,通常只在「唐人街」的書報社或錄影帶租售店中出售。在 70 年中至 80 年代初期,流行曲唱片的銷量比率,幾乎和香港完全同步。這現象的形成,很可能與文字資訊的直接傳達有關。香港不少大報都有美洲版,也有原張港報空運過去的,因此傳媒消息的接收十分快捷而準確,形成口味與香港非常接近的現象。
(c) 中國大陸
香港流行音樂盒帶在中國大陸暢銷的情況,和其他地區很不相同。相異之一,是在大陸行銷的,多是翻版盒帶。其二,包裝與歌曲選擇,往往和香港原裝出品略有不同。這種情況,越北越甚。而其流行現象,可分兩大地區。其一是廣東,因為粵省貼近香港,所以基本上,是香港電視播放什麼,廣東觀眾就看什麼。但因為發射問題和文化上仍然有差異,廣東電視觀眾的趨向和香港略有分別。譬如廣東省收看電視,在比例上,「亞視」和「無線」幾乎平均春色,這就和香港觀眾習慣很不一樣。在不懂粵語地區,1979 之後,「四人幫」倒台,中國開始「四個現代化」,翻版盒帶就在全國各角落出現。這些地區,看不到香港電視劇,郤極喜歡唱香港流行曲。這問題,似乎至今仍未有社會學家進行深入研究,但據本文作者多年觀察,認為香港粵語流行音樂,為大陸同胞提供了一個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到外國看,到香港看的希望遙不可及,但聽一聽香港粵語歌,有「望梅止渴」作用。加上「文革」十年,大陸只有樣板戲和激昂的革命歌曲,和香港歌曲大異其趣,於是便風靡大陸,比台灣的國語歌更流行。唯一例外,是鄧麗君歌聲。但鄧麗君唱片,那時的製作中心是香港,連譜「宋詞」的概念也是香港人提出的[116],所以嚴格來說,不能把鄧麗君歸入台灣;至少可算是「港台合作」出品。
香港歌流行大陸的熱潮,80年代初期,只是開始;要到張明敏在1984 年,參加「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唱出《我的中國心》一曲,才真正掀起熱潮,下章再會論及。
(H)結 語
香港粵語流行曲的興起,和此地本土意識確立,文化身份的締造,息息相關,幾乎同步而前。這種看法,不但是文化研究者與社會學家普遍同意的,社會人士也都有相似的認同[117]。但香港人向世界宣示《我係我》之後,社會的發展,走上另一路向。本來戰戰競競,唯恐有失,不旋踵已經邁開大步,向前直衝,信心十足了。這種充滿自信的態度,配合了當時環境,獲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功。中國文化,向來的影響,是由北而南的,方向極少改變。到普及文化開始在 40 年代流行,上海才稍改影響的方向。香港因緣際會,在 50 和 60 年代汲取了上海普及文化養料,加上歐美多年影響,終於在 70 年代中葉,找到了自己獨特的聲音,令粵語流行曲,衝破了方言界限,在製作和創作上,既與前不同,也與人有異,產生了「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優質產品,於是影響遍達中國,東南亞,甚至全球。
不過,香港粵語流行曲的底子和根基都是薄弱的。香港本土市場狹窄,而選擇特多,直到廿一世紀,依然如此。一旦產品水平下滑,或口味和大眾脫節,就會出現問題。港人的「一窩蜂」習慣,也做成了投機和不辨精粗。所以信心過盛的時候,隨之而來就是「被勝利衝昏頭腦」的驕矜。因此在 80 年代初,香港流行音樂界的一片興旺,其實已埋下了衰退種子。到客觀環境開始改變,有利條件不再,流行音樂的盛況,便開始由盛而衰。而衰敗之速,亦叫港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