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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家卫电影中的物象和记忆

韩国国立公州大学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


仅摘录和哥哥有关的几部电影相关论述


一、对物象的引用和阐释  
        王家卫对物象有一种特殊的热衷,他是那种能将物象内部的隐秘一层层打开,发掘出物象本身的意蕴,并且将物象上升到意象层面的人,例如,《春光乍泄》中的瀑布和灯塔。瀑布在电影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而灯塔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他只是由人物在对话中带出),但是,瀑布和灯塔在电影中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是人物内心深处理想的乌托邦之地,是人物对感情和人事厌倦之后的归宿。它们是理想,闪烁着辉煌的光芒;它们深深地掩藏在人物的心中,又活在人物的梦里。王家卫笔下充满了流动的街道、晃动的人影、斑驳的霓虹、夜晚的街道、楼房的阴影、飞驰的电车等等。尽管你可以不喜欢他的这种斑驳灰暗的感受方式和表现方式,但是这种类似印象派绘画一样的画面语言的确是可以给观众以冲击的。你不得不承认,王家卫对现代都市的物质背景有他独到的理解。他特别善于处理某类都市物象,让这些都市物象成为他的感情符码。……(省略) 
        王家卫城市题材电影镜头都是压抑的:里面充满了“物”,拥挤、缭乱,没有空余,不是狭窄的梳妆室、卧室、楼道,就是暗夜里没有景深的街道、没有外景的窗户、没有远景的超市,等等。这些充分展示了王家卫对现代都市的批判性认识:空间已经被物占有,人成了都市的陪衬,被物挤兑,而不是相反。
        让我们来看看王家卫给他的画面中的物象赋予了怎样的色彩。在城市题材的电影中,王家卫用色极其黯淡、暧昧,他的电影总是充满暗夜和黄昏的感觉,在画面中颜色多而杂,数种颜色混杂在一起,没有统一基调的颜色混杂,最后只能是让人感到脏、乱。这阴暗和细碎正是王家卫对我们这个时代城市生活的总体感觉,黯淡、凌乱,充满了物,却容不下心灵。……(省略)
        当然,这方面王家卫做的最好的是《东邪西毒》。《东邪西毒》在物象表现上达到了王家卫电影的最高水平。《东邪西毒》中展示的“沙漠”,早晨是橘黄的,中午是彤红的,傍晚则是火黄的,它的颜色是那么的有层次,总是由远及近、由淡及深地变幻着,充满了生命般的灵性。那是春天和夏天交汇的季节,“风”从远处吹来,抚摸着枫杨树的枝头,擦着人的脸轻轻地拂过,停在人物的头发上,它是一位雕塑大师,给剧中的人物雕刻了不同的衣纹、发型、神情。王家卫在《东邪西毒》中所表现的“风”的确已经达到了非常出神入化的地步,仿佛你一伸手就可以捉住它,和它倾心交谈一般。没有对大自然的深刻的理解,他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东邪西毒》中拍得最好的是“阳光”,我们仔细地看影片就会发现,《东邪西毒》中的阳光是流动的,能让阳光流动起来,像水一样波光闪烁,充满斑驳的色彩,这需要非常神妙的领悟力和创造力,经过鸟笼的反射、折射,光线变得细密而斑斓,它在墙面上闪动,在眼光中闪动,在空气中闪动,仿佛要为剧中的人物擦去泪痕,仿佛要抹去剧中人物的痛苦,这里光线像静物一样有了形象,它在无援的空气中翩翩起舞,恍若神祗,让人惊叹它的奇妙。
        在这样的光线中,每一样事物似乎都有了生命,电影中的瓦罐、酒杯、木桌等等都充满了温霭的气息,它们就如景物画般宁静地无语地存在于光线中,它们被这样的光线照出了丰富的质感和层面,渗透着凝重的人性含量。在盲剑客的家乡,桃花和她的马站在溪水中,近处是她们的倒影,身后是深深的春天、树木,还有雾霭,那晃动的倒影,那流动的光斑让人心碎,这种表现力的确非同凡响。
        《东邪西毒》善于通过颜色来表现大自然,表现人和自然的沟通,例如对沙漠景色的描绘,有的时候宁静如处子,有的时候又爆烈如火,有的时候它在日光中静静地睡着了,有的时候它在狂暴的沙尘中怒吼,《东邪西毒》是拍出了沙漠的性格的,但是不仅仅停留于此,它对大自然的领悟力还有更细微的地方,例如,它对地名的设置,欧阳峰的家乡“白驼山”,其中一个“白”正是从颜色的角度把“家乡”对于欧阳峰那不堪回首、伤心面对不归之地的意味表现得淋漓尽致,并且这“白”又增加了电影的色彩感;还有盲剑客的家乡,盲剑客试图回到家乡去看一看“桃花”,那是一个有颜色有香味的名字,“桃花”艳冠群芳,但却命短意孤,它不仅暗示盲剑客必不能回到家乡、要客死异乡的凄凉命运,更使电影中充满了颜色的感觉。
        《东邪西毒》对自然的理解还表现在它对动物的选择和运用上。王家卫给年轻、卤莽,初出江湖的洪七选择的坐骑是骆驼,那高大巍峨的沉默无语的骆驼正好象征了洪七憨厚、滞重的性格,它和洪七走在一起正好相得益彰,电影中洪七带着它而不是自己的妻子行走江湖,绝对是有深意的:动物的灵性有的时候超越了人,洪七在漫漫江湖路上最忠诚的朋友就是它了;电影给桃花配备的动物是马,那个叫桃花的女人总是和她的马在一起,马伴随着她,驮负着她深深的孤独、忧伤和思念,也驮负着她的泪水和倾诉,马那锦缎似的身躯静静地稳如磐石地衬托了桃花凄美绝艳的脸庞,让人心动神伤;《东邪西毒》给弱女(试图给哥哥报仇的女孩)配的动物是驴子,那驴子是她的父母留给她的嫁妆,它的存在无疑承托了弱女无比凄凉和绝望的心境,驴子是实在的,似乎是没有灵性的,和驴子是难以沟通的,它不能给人任何安慰,而这正好象征了弱女孤独无援、欲告无门的软弱处境。应当说,王家卫对骆驼、马、驴子的理解达到了非常深刻的地步,他将这些动物的诗学内涵发掘得相当深刻。他匠心独运地使用了这些动物,不是出于对动物的利用,而是用充满理解的眼睛来看待自然中的生物的结果,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然哲学的结果。王家卫在《东邪西毒》中对自然物象的理解达到了自然诗学的高度。
        《东邪西毒》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句子:“那天,黄历上写着,驿马动,火迫金星,大利西方”,“立春之后很快就到了惊蜇”。简单地理解电影中对节气的强调,我们有的时候会觉得编导有点儿作秀,但是,从自然诗学的角度,我们会发现,《东邪西毒》的艺术精神是奠基在人和自然相契相合之上的,人物的行为接受着自然的节气的引导,它是自然精神的外化和产物,在此基础上,我们会发现下述句子就不仅不是作秀,相反它在电影中还是某种本质力量的体现。当电影拍到洪七离开欧阳峰,带着自己的妻子闯荡江湖的时候,画面上是洪七牵着骆驼上路,话外音是欧阳峰的独白:“他走那天,风是向南吹的,他故意逆风而行。我记得那一天是十五,黄历上写着:水星当值,大利北方。”这已经构成对洪七的精神气质的注解,他就是要逆风而行,就是要带着自己的妻子一起闯荡江湖,欧阳峰的这段独白很好地为洪七的举动做了注脚。其实,《东邪西毒》中,几乎每一件人和事,都可以统一到黄历的某个解说之中,黄历代表了中国社会千百年来对自然和人事关系的理解,王家卫在这里引用黄历实在是天才的举动,他不仅给电影加上了一层外在的文化上的包装,更是在内在的骨子里给电影染上了浓厚的自然论色彩,这种色彩是宿命的,但是,却是深邃的,他对人物的命运具有非常好的说服力。


二、对记忆的追怀与讴歌
        《阿飞正传》中王家卫试图打捞记忆,他试图让记忆因为“一分钟”而永恒,他要研究这“一分钟”是如何通过记忆而永远地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影响,进而深深地嵌入我们的生活的;但是,在《东邪西毒》中他又试图洗刷记忆,他发明了“醉生梦死”,试图将记忆驱逐出生活,试图因此而将烦恼和痛苦埋葬。他说:“你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事不愿意再提起”。在有形的世界里,也许你可以通过杀手杀死对方来解决这不愿意再提起之物对你的侵袭,而在记忆中,你就只能通过“醉生梦死”来进行了。然而,永恒地拥有记忆、尊重记忆在现代都市生活中已经不可能了。《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用“一分钟”征服了“张曼玉”,他将那一分钟永远地植入了“张曼玉”的脑海,此后这“一分钟”的记忆就紧紧地跟随着“张曼玉”,但是,他自己本人却将这记忆抹去了,他不能忍受这记忆给他带来的责任感、无聊感、厌倦感,他要的是新鲜感、刺激感、流动感。现代都市生活实际上是建立在流动的光斑的基础上的,就如同王家卫总是把都市生活的背景处理得特别恍惚,它是在街头流动的车流,在夜晚晃动的灯光,在窗前飞逝的人影,它是一切,但却不是你能够抓住的有形之物,你不能将你的头颅依靠在都市这个流动的“物”上,你不能和它手挽手,你不能将任何记忆托付给它,生活在这个流动体的内部你只能学会遗忘,只能不断地依靠遗忘而生活,否则你将无法生存。《春光乍泄》中的主人公总是说“不如重新开始”,实际上就是这种绝望感的体现。“重新开始”,意味着将过去的时间埋葬,意味着从零记忆开始,但是,这可能吗?不可能,主人公为了“重新开始”,双双离开了香港来到阿根廷,但是阿根廷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城市生活的流动的法则依然在发生作用,空间上的转变并不能改变时间的效用,一切都不可能,你不可能在这流动的生活中抓住任何永恒的东西。……(省略)《东邪西毒》中,王家卫研究的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对人的折磨。欧阳峰为了回避对大嫂的爱而永远地离开了家乡,问题是离开了家乡,不再面对大嫂了,他也没有获得任何的轻松,相反,记忆从此深深地纠缠了他,让他无法自拔;与他同病相怜的是盲剑客,盲剑客因为自己的妻子和黄药师相爱而深深受伤,进而离开了故乡,从此后,回到故乡再看一眼桃花就成了他一生的梦想,但是,他不能回去,他甚至不能正视这个梦想(他告诉欧阳峰他回故乡是为了赶上桃花盛开的季节,是为了看桃花,其实他的故乡并没有桃花,桃花只是他妻子的名字),他怎么能真的回到那个故乡呢?他的命运只能是客死异乡,带着无法回到故乡的遗憾凄凉地死去。慕容燕则深深地陷落在对黄药师的爱的追忆中,她渴望着黄药师的爱,但是又得不到黄药师的爱,她试图杀死黄药师,又因为爱而不能出手,她在黄药师的“爱(慕容嫣)和不爱(慕容燕)”的纠葛中陷于分裂;大嫂因为高傲而选择了欧阳峰的哥哥,但是此后她便终身不幸,她孤独地等待了一生,终于没有等到心爱的人,最后在怀念中死去。这些都是深深地被记忆蛰伤的人,他们惟一的出路似乎是忘记“记忆”,成为没有记忆的人。
        电影中也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人物:洪七,他处理事物够简单,只要认为痛快就去做,全不管对和错,因而他总是获胜,他出手总是够快够狠。也许,他就这样可以成为一个不被记忆围困的人,但是,他的记忆终于还是抓住了他,他的妻子不远万里找到了他,一定要和他一起行走江湖,他起初是赶她走,但是,最后他的简单原则起了作用,他决定带上他的妻子一起行走江湖,也正是这让欧阳峰嫉妒莫名。洪七要么就摆脱记忆,单身闯天下,要么就承认记忆,接受记忆的安排,和他的妻子一起闯天下,而这正是欧阳峰等所不能做到的,欧阳峰时刻在思念着自己的大嫂,但是他终生没有回过故乡,没有去看望自己的大嫂,结果是让自己的大嫂空空地等待了一辈子;盲剑客的愿望是挣钱回家看“桃花”,但是,其实他是绝对不会回家乡的,即使是他的妻子时刻都在思念他。
        所以,在《东邪西毒》结尾的时候,欧阳峰会说:“没有事的时候,我会望向白驼山,我清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那边等着我。其实‘醉生梦死’只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由此可以见出,王家卫对于记忆的解释是矛盾的,一方面,当他面对现代都市生活时,他为记忆的易逝而感到困惑,渴望沿着记忆的线索来解释现代都市生活,所以我们会见到他是那么怀旧,总是在电影中塑造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往日的氛围,有的时候是60年代的时间背景,有的时候是一两句上海话,有的时候是旗袍,有的时候是老歌。另一方面,当他进入历史叙述时,他又对记忆抱以怨怼的情绪,他知道记忆是如何消磨着人的生存意志,如何使人无法面对现实和未来的,这时的王家卫又会沿着记忆来时的路,探求消解记忆的可能,如何让记忆成为不记忆,如何忘却?如何让我们主宰记忆,而不是相反。如何在记忆的王国里抵达幸福之地呢?王家卫不可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他给了我们启发。            
        因为王家卫总是从“记忆”这一内视角出发展开他的电影叙述,这导致王家卫电影在技术上总是特别依赖人物“独白”。
        对于这种独白,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认识,一方面是因为这种独白的大量运用,使王家卫的电影有的时候显得缺乏对话性、行动性,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这正是王家卫的特点。世界就是这样,特别有特点的事物,有的时候这特点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独白,自言自语,一种症候,因为缺乏理解,因为缺乏对话者,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心灵应该向谁敞开,所以我们只能把话说给自己听。独白作为一种现代人的症候,对它的治疗,最有效的就是倾听。然而这正是现代人所缺乏的。如何让倾听本然地来到我们的生活中?王家卫没有回答。但是,现代人并不是先天地就反对倾听或者是没有倾听的能力的,为什么许多人喜欢看王家卫以独白为特征的电影?因为在电影院里,作为观众的他们可以安全地倾听———他们身处事外,却倾听了别人的内心隐秘,他们在电影院里完成了对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或许王家卫正是给了人们这种奇特的倾听的满足,才让人们领略了领会他者的价值。实在地讲,这也是王家卫最深刻、最能打动我的地方,虽然,有的时候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我觉得他做得有点儿过火,但是从主题学的角度,无疑他的“独白”构成了他的电影的富有意味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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