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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荣:《枪王》与《异度空间》

  新世纪、新千年伊始,当中国的影人和观众的眼球被奥斯卡青睐中国的武侠片这一事件所吸引的时候,张国荣先后主演了两部港片:《枪王》(2000)与《异度空间》(2002)。


  两部作品的共同之处十分鲜明:都是由罗志良导演,尔东升监制,都是贴着某种娱乐化(警匪片、动作片;鬼片、惊悚片)的标签,而着意于刻画病态人性或人性病态的心理片,或艺术片。娱乐与艺术,原本是所谓“剧情片”类电影的两面,而两片的编导们显然更衷情于后者。对影片编导者的艺术理念的支持,是张国荣出演的理由,两部电影亦成为他生命后期的重要作品。


  张国荣曾说,他喜欢《枪王》,因为它“另类”。因为它表现了人类心理中的晦暗的层次。对于张国荣而言,《枪王》中的“另类”是角色的另类。他扮演了一个真正意义的罪犯,一个彻底的“反角”。他通过化妆清洗了自身的“靓仔”外形,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刻意地表现人物面部的颓唐堕落、眼里的凶光,所谓“至残至颓”。――这些因素给影片带来了剧情之外的“悬疑”与冲击力,强化了观众“看”的欲望,而影片也无可置疑地满足了人们认知与窥视的双重渴求,同时带给人们一次美的震撼。张国荣为他的这个“另类角色”注入了另类的感觉与另类的思维,演绎了一个“不一样的冷面杀手”,他使得“罪犯”与“罪”成为片中真正的主角。


  《枪王》的故事缘起于一次对“欲望”的探索。香港的“枪王”也是该片演员之一的张民光,讲述了生活中的“枪手”们关于枪的一种“深度”体验:一个嗜枪的人开始感觉到打靶已经了无新意,如果他面对一个特殊的机遇,可以有理由开枪杀人,他是否乐意出手?对这个问题的深层读解则是:在“正义”的名义之外,他是否更热衷于释放自己潜意识中施暴的欲望?剧情将张国荣的角色设定为一个自闭的有心理疾患的人,却又是一个高智商、有才华、意志超人的枪手,最终成为一个疯狂杀人的“屠夫”。片中对话很少,张国荣的表演简练到了极点,常表情冷漠,不动声色,但他的眼神与体态却制造了一个精准的情绪氛围。出色的肢体语言是张国荣赋予该片的一个重要看点。他演这个极有“天分”的枪手,嗜枪入魔,视暴力为游戏,视杀人为艺术,他在片中持枪的动作利落、优雅且性感,用直观的诱人的动作细节将暴力、艺术、人性诸种元素融于一身,无声地言说着角色的灵魂。另一个表演的着力点是“挑战极限”。片中几组镜头递进地表现了他濒于崩溃的状态,用枪抵头,几近窒息,或野兽般地嘶吼,这些场景是对演员的爆发力的考验,张的表演挟着真情与血泪,摄人心魄。而尤其他能演绎出人物在宣泄之后便重归冷漠的感觉,演绎出在女友绝望的枪口之下,眼中的一丝嘲讽,嘴边的一抹微笑。在这一刻,他用他严肃的创作态度,展示的不只是病态人格,更可能是一种人类痛苦的极限。在夺人眼目的动作美与爆发力之外,张国荣在片中表演的深层次上,最值得称道的,还应是他的“无表情的表情”。从开场时同女友的调侃,到射击场上的屏息应对,从审讯室里的冷笑与击掌,到疯狂杀人状态下与警官的周旋。那种由内向外溢出的光芒,不是“真实自然”一类的词语能够评判的。


  这是一部歌颂刚性与智慧的影片,一次男人之间的游戏。张国荣无疑是刚性的中心,张民光的角色可以看作是他的“刚性”的补充,而其余人物,却有意无意地显示了某种“柔性”与“暖性”,成为对他所散发的刚性能量的某种调节。这带来了该片的一个颇有意思的话题:反角无可置疑地成了影片的中心,令许多评论者疑虑的是:张国荣把一个变态的坏人演得近似于一个“好人”,以至于他在片中的对手,那个“正义”与“智慧”的苗警官(方中信饰),因擅长剖析罪犯心理,更多的时候却成了张的形象的“解释者”。苗的正义与智慧常显得直白、简明、抽象,而当他丧失理智、任性冲动的时候,反面变得生动起来魅力起来,这时的他,似乎成了张的力量佐证与补充。“枪王”本来可能是两个,可能是泛指,可能是多重喻指,而影片经由张国荣的演绎,没有人会怀疑它的所指,它的特指。结尾时苗警官在重创后复苏,而在观众心理上,那似乎就是彭奕行(张国荣的角色)的复苏,被杀手所自我泯灭的人性的复苏――他在一个独特的动作设计中硬朗、优雅、坚定地死去,经历了死亡的赎罪,然后,在另一个影像身上,脱胎换骨地复活。


  可以设想,《枪王》这部影片若换一个演员来饰演杀手,会有另一种处理的方式:真正的“枪王”会是那个警官。而张国荣却令这一角色无可置疑地顺从于他的特质、他的阐释。从本质上看,张国荣演绎的是个“欲望”、“暴力”与“死亡”的人性故事,他历来明白,在那些交织着变态、血腥、死亡与性感的影像之下,可以容纳深层的、超越性的内涵。我们必须承认,他所扮演的罪犯彭奕行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另类的亲和力,使片中的伦理尺度悄然移位,变得含混可疑。据说张国荣为扮演该片曾研究过安东尼·霍普金斯在美国影片《沉默的羔羊》中的表演,但他的角色创造仍然是个性化的、中国式的,决然不同于西方的“食人狂”。他的角色带给我们的,不是对外部世界邪恶力量的莫名恐惧,而是对我们人性中内在可能的暴力倾向的警觉、释放与反思。片中彭奕行死亡的时刻是人们乐意看到的某种替代性的死亡仪式,那个时刻竟令人窒息:彭明确地走向自身的死亡,他死亡的动作仿佛在银幕上定格,而他亦赢得了同情,赢得了美。


  张国荣称《异度空间》(简称《异度》)是与《枪王》同类的“dark drama”,《枪王》中的心魔,人心中的欲望的扭曲,暴力、死亡的冲动,在《异度》中被延续了下来。这部影片从普通的、善良人的角度,从常见的“爱情创伤”事件来展示人心灵中晦暗的层次。片中男女主人公形象正面而美好,积极、上进,却都生活在一种孤独、自罚乃至自伤的情境之中。查阅有关导演的访谈资料我们可以获取这样的信息:罗志良对该片的构思缘起于他的某种“空间”经验,“独居”的感觉,以表现城市里的孤独、生存中的寂寞。他试图通过一个鬼故事来传达“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的理念。他检讨认为影片中这个“有鬼”与“无鬼”的矛盾处理得不尽人意,因而造成影片前后两段的某种裂痕,“有很多地方不大协调。”


  但是这个“上下两个半部”的结构却是耐人寻味的。


  与《枪王》中铺垫、起因、突变、高潮、结局的线性发展不同,《异度》是一个“从中间开始”的故事。它结合当下人物的遭遇、动作而一波一波地追溯往事,拉出了过去与现在、幻觉与真实、“我”与“他人”之间的重重纠缠。这个结构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循环:第一个故事(前半段,林嘉欣所饰演的章昕的故事)是对第二个故事(后半段,张国荣饰演的罗医生的故事)的解释,第二个又是第一个故事的最终的绾结(章的爱情归于正常)。张国荣的角色是一个精神科医师,他为章昕作精神解析,但所有对“她”的分析都成了对自我的解读,和对生命的未知领域的探查。正如有评论所言:对“异度空间”的书写等于预设了“二度空间”。虽然导演在立意上否认了跨越“二度”的可能性(传递“无鬼”的信念),但“二度”的对峙却成了影片的潜在结构,更成为张国荣在影片中解释、探索和发展的内涵。张的表演本质上更为贴近“二度”而非“异度”(鬼故事)的主题,他对哲学意蕴上的“二度”理念的内在认同和艺术表演的浑融自足,使所谓“两个半部”的断裂(故事主题的含混难决)在另一个层面上(人物自足的性格,情绪、情感的连贯表达)弥合,也使我们看到优秀演员给电影带来的张力与魅力。


  连张国荣的出场都被设计在电影的第二个情节单元,在林嘉欣的角色租到一个居住的空间之后。“儒雅”是张国荣出场的第一形象。我们看到了一位学者,由衷地感受到一种惊喜:那个温文儒雅、自信随和的人物带着天然的魅力,溢出了银幕。这个儒雅的形象是人物在片中的基调,我也认为是全片最美丽的镜头。此前他演过多个类似的角色:《倩女幽魂》中的宁采臣,《金枝玉叶》中的顾家明,《色情男女》中的阿星,系书生、艺术家,或曰“知识者”的系列。但张国荣的品质就在于永不重复。他塑造每一个银幕形象都是一次生命的历险。《异度》中张国荣饰演的精神科医师在精神状态上前后判若两人,角色心理的发展变化极有层次,却不求层次分明,而是层层融合,两极贯通。他曾坦言花了很多心机在第一场演讲之中,因为他要让自己“成为”而不是在“演”一个精神科专家,更深的“心机”或许在于,这个儒雅的形象,是人物的基调,也是片中“第二个故事”的开端,他要在这个开场的也是最美丽的镜头中,种下后来变化的基因:罗医生宣讲鬼是一些垃圾资讯在人的头脑中作怪,但在听者问到他是否真的不信有鬼的时,他的回答却似有几分肯定,几分游移。将儒雅渗入到惊悚之中,这就是张国荣在《异度》中所做的事情。这是他的功力。


  《异度》或许是张国荣出演过的电影中特写镜头最多的一部,并非因为导演难耐“猎美”之心,而是该片中惊悚画面、心理剖析的剧情需要。这些特写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他面部表情的细腻层次,同时也从他脸上看到了叠影重重,更多的迷惑。让我们试着梳理一下他在片中那些精彩的表演:之一,在幻境与现实之间,或言在“二度”之间的转换。几个“梦游醒来”的时刻,是这部影片中最令人讶异的场景。看着那眼神中的清明坦然,你能依稀记起他跨越“二度空间”时那稍纵即逝的瞬间――他抓住了那个跨越的中介,他有这个感觉。而当他表现分裂人格时――幻觉开始出现,他自我倾诉也为鬼魂代言,你又能感受到他面部变化的节奏,他让那个被分裂的时间清晰而准确地在面庞流过。之二,所谓“爆发力”中的分寸。张国荣历来重视银幕表演中人物性格“爆发的环节”,他曾解说过《异度》中最困难的一段表演是,梦游中被震醒,发现拿在手里的旧书信,唤回了失去的记忆……那是影片的心理转捩点,他拍得十分辛苦。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组镜头,可以成为经典。张国荣表演的境界更在于,每一个爆发的瞬间,在他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有着细腻准确的内涵和分寸。在《异度》中,还有“电击事件”的惊心动魄,有观看自己梦游录相后激起的蛮横。这蛮横却不失学者风度、儒雅性格,又有紧张,有色厉内荏的成分。之三,一个表情中的丰富层次。在游泳池“拒绝爱情”时的表情:职责、理性、渴望,内敛的恐惧与外溢的性感之间的张力。之四,顿悟的瞬间。影片结尾,当他最终挣脱心魔,解救自我,恢复爱的能力的一刻,那份如释重负后的疲劳,几乎无力去承担的轻松与快慰,那份彻悟与感恩……从张国荣个人的表演来看,我们不能苟同关于影片前后两段“断裂”、“不协调”的批评,他演绎一个精神分裂的故事,却表现出一种浑融的美。我们着迷于那个儒雅脱俗的美丽形象,为他的经历动魄惊心。他让我们在观看恐怖影像的同时看到了平凡,平凡的生命,生命的细节,这种刺激深入了我们的灵魂――那甚至不能是他惊恐的眼神所能说明的东西。张国荣成功地穿越影片中娱乐的层面,他向人们演示着:精神病人,其实也就是正常人,人格分裂应是我们内在的生存的某种状态,问题是你是否认知,是否省觉。


  《异度空间》的创作完成之后,张国荣面对媒体的采访,坦言“我是一个无take two的演员”,这一批采访资料珍贵地保存了他后期的一些艺术理念。其中,谈到他提出的一个“攞野”(这个词只有用繁体的格式才能呈现)的概念,认为拍戏是个“攞野”的过程,“攞野的意思是make it memorable,……戏只有120分钟,如何charm观众是很重要的,因为我相信,每个shot都是缘分。”“最早领略这道理,其实源于《胭脂扣》。”几乎同时,另一个张姓大导演在讲述他的《英雄》的时候,竟也“所见略同”。张艺谋认为,一部影片有一、两个镜头让你难忘,就是影片的成功。若干年后,片中的故事、意义都不记得了,但会记得这个镜头:在金色的树林中两个着红衣的飞舞的女子。这就是成功。的确,电影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是多种艺术元素综合的结晶。在时间的磨砺中,一部剧情片中的逻辑、情节可能会淡化、退隐,而保留在人们印象中的,那最“艺术”的成份,往往只是某个理念,某种情调,某些片断,甚至某一个镜头中的蕴味。张国荣深谙这一点,他成为了一个“涨出银幕之外”的人。


  人们还常常认为,导演是影片的主宰,电影是导演的电影。有趣的是,有些电影成为导演与演员共有的或各自的电影。《枪王》与《异度空间》是“罗志良电影”,同时也是“张国荣电影”。这两部后期的代表作品也在多重意义上与他的生命同构,篇名就是如此。“枪王”:海明威式的主题,或桑提亚哥(《老人与海》)式的主题――他永远是他那一行里最优秀的,他是枪王中的枪王。“异度”:很久以来他一直是跨越二度空间的人,今天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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