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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张国荣坠楼身亡的消息,脑际立刻闪过一幅画面——不是张的银幕形象,而是《时时刻刻》的一个片断:病入膏肓的理查德坐在窗边,脸上浮起微笑,对克拉丽莎说:“没有比我们俩更幸福的人了。”说完,他忽地翻身落出窗外,重重地摔向楼下。
张国荣的坠落自然令人记起他主演的《阿飞正传》里那个“无脚鸟”的寓言。“有一种小鸟,它生下来就没有脚,一直不停地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能着陆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时候。”在这个电影里,张国荣还有一句惊心动魄的台词:“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这一分钟。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个事实不容你否认,因为已经过去了。”前一句话表现了一种必须不停漂泊的宿命,后一句话则阐明了时间和记忆之间的矛盾:记忆企图挽留时间,但时间的本质是永远不可挽留。
王家卫导演的《阿飞正传》所要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位被注定判决了陷于宿命因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堕落天使”。“无脚鸟”的悲剧在于,它不能同时拥有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期望,总是顾此失彼:要么遗忘,要么绝望。张国荣早已忘记了一分钟的承诺,但寻母的欲念不死;当他被生母再度抛弃而终于绝望时,一分钟的记忆才死灰复燃,却已经面临一辈子惟一的那次着陆。死亡使时间与空间的轨迹交汇,只有死亡才能终止漂泊,也只有死亡才能医治忘却。
张国荣在《东邪西毒》中说:“人最大的麻烦就是记性太好。”但他偏偏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
《东邪西毒》的英文题为“时间的灰烬”(AshesofTime)表明这是彻头彻尾的关于时间的故事。开篇第一句台词(张国荣的内心独白)用了《百年孤独》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口吻:“很多年之后……”时间在这里已没有绝对的意义,不能像《阿飞正传》那样标记精确的刻度,而只剩下了相对坐标。剥去了年代背景,人物身穿不属于任何具体朝代的服装,说着现代的语言。一切只属于遥远的时态,像在另一个星球上。
能够标定时态的尺度,是张国荣等一干人物的感情变化。“过去时”发生的感情纠葛,深刻地影响了“现在时”的思想与行为。这感情纠葛可谓千头万绪、错综复杂:A爱B,B无法爱A;暗恋着B的C爱上了D,致使E失恋;F因得不到C的爱而自爱自恋、自怨自恨;G使A看到B的影子,使E看到D的影子;F把A幻想成C,A把F幻想成B……网状结构的关系决定了线性的叙述方式:张国荣作为中心人物、众侠客的共同“中间人”,代表了“现在时”。由他出发,不断离心出去,牵出“过去时”的盘根错节的网络……
在“过去时”,旷男怨女们生活在得不到满足的情欲世界:背叛、妒忌、遗弃、忘却……在“现在时”,一切简化为仪式化的等待:盼望杀人,期待进账,乃至等死。只有时间是最大的赢家。张国荣的情人之死,象征着回忆的彻底流逝,也是“将来时”最终来临的契机。死亡又一次成为时空的交汇点。由色悟空、炼成正果的张国荣们,终于进入无爱无恨、无情无义的游戏境界。
张国荣在《东邪西毒》里说:“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事你不愿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愿再见到……”这话现在听来令人感慨。诚然,“死亡是丑恶的,但生存一样丑恶。”张国荣主演的《胭脂扣》里戏班黄先生有言:“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唱戏就是把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直截了当地给演出来,不过戏演完了还不是人生拖拖拉拉的痛苦?”对于生命和死亡,漂泊和坠落,我们知道的其实都太少,好在还有艺术,在胶片上,在光影间,有些源于生命,而且超离死亡的东西,却可能会长久地留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