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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 [第三章:《不了情》与《绿岛小夜曲》时代 (1963-1973)](2)

  (e) 上海餘韻.LP 重溫

  六十年代,因為前後每面各可裝載半小時音響的 331/3 轉長行唱片(Long-Play Records)面世,「百代」此時推出了一系列舊上海的國語時代曲。這時期,口味漸變的香港歌迷,追求當年時尚的熱潮,自不似從前。但仍然有一群時代曲忠實追隨者,對上海的流風餘韻,念念不忘。因此當「百代」把周璇、姚莉、白光、白虹、龔秋霞、梁萍、吳鶯音及歐陽飛鶯等以「歌星專輯」或「名曲合集」包裝出現的唱片,也有一定的市場[33]

  這是跨國音樂工業機構慣常的發行手法,利用已有庫藏舊目錄(Back Catalogue),以新面世的唱片形式再度推出。除了宣傳和包裝之外,成本幾近乎零。「百代」擁有國語時代曲最大庫藏,於是馬上照母公司的發行手法,既可增加唱片總銷量,又為旗下歌星,增強聲勢,更為公司營造「唯我獨尊、歷史悠久」的形象。而一舉數得之餘,國語時代曲,亦再得一次新生機會。

  (f) 港產情歌.新人崛起

  流行音樂,向來由「情歌」帶領潮流。對青年人來說,那個少年不善鍾情?那位少女不善懷春?戀愛是青年時期生活的首要大事。在社交舞會,大跳「薯仔舞」("Mashed Potato")「阿哥哥 」("Agogo")和「扭腰舞」("Twist")之際,自然需要節奏強勁的快拍子歌曲,但喁喁細語,互訴衷情或朝思暮想,不絕相思的時刻,抒情的「情歌」就大派用場。從歌曲實際用途上看,流行曲以情歌為主的現象,是簡單不過兼非常合理的。

  國語時代曲在六十年代,和黃梅調歌曲幾乎同時,出現了多首旋律纏綿,歌詞詩意,編樂優美的情歌佳作,如《不了情》《痴痴地等》《問白雲》等。這些好歌,大大提高了國語時代曲在香港歌迷心中的地位。因為上海國語歌自然精彩,可是到底是上一代的歌曲,對青年男女來講,不免帶着一些舊建制(old establishment)的過時味道,不像新出爐的港人港歌那麼富現代感。當然,作曲和寫詞的,都是上海南下的人,不過,大家早已在獅子山下共處多年,都是有「身份証」的香港居民,界限開始漸淡。而且,香港人有個共通的「認貨不認人」特點;歌好,自然就欣賞。外省本省,何必理會?

  這批好歌的作者,是王福齡。他在上海時代,學過口琴,是上海口琴大王黃慶勳的學生[34]。來港後,一度任李厚襄副手,後來開始作曲。幾首崔萍主唱的名作《今宵多珍重》《南屏晚鐘》令王聲譽鵲起,進「邵氏」任音樂主任,寫了不少電影歌曲。《不了情》[35]令他更上一層樓,成為與姚敏、李厚襄鼎足而立的大師,也令顧媚成為紅歌星。這首歌,音域廣闊,達十三度之多,並不易唱。歌詞為六句體,也與常規歌詞格式不同 (見附録 -頁 192)。

  但旋律起伏迂迴,進行出人意表。像首句,先由三個低音譜出第一聲「忘不了」,跟着九度跳,躍上中音部,再一句「忘不了」,那種餘情來了,無法忘懷的情感,就此湧現。全曲經常在 Sol La 兩音徘徊,更得盡纏綿往復之妙。中段高拔一句下行,再中音一句稍作上行之後又滑落,欲語還休。復更從最高音搖下,於是愛恨交纏的況味,隨歌詞短句,盡情傾出「一聲聲,難了﹗難了﹗」的淒酸愁苦。這首歌真可以引出天下有過類似經驗的人,無限共鳴,實在是港產情歌中不朽經典。難怪流行至今,依然傳唱不輟,沒有因為歲月沖擊而稍有褪色。

  六十年代初,同時崛起的新人,最受觸目的是作曲家顧嘉煇,他在五十年代末已經任職夜總會樂隊領班,也曾為李厚襄主理的「飛利蒲」唱片編樂[36]。到六十年代初,「邵氏」《不了情》電影歌詞公開徵求旋律,便以《夢》一曲入選。後來,為《血手印》作曲配樂,其中插曲《郊道》(見附録 -頁 194),模倣國產電影《楊門女將》中穆桂英唱段《高撥子》,大受好評。到 1967「無線電視」(TVB)啟播,任職音樂主任,自此扶搖直上。顧氏勤奮好學,而天才橫溢,自習鋼琴不久,便已露出頭角應聘為高尚夜總會樂隊領班,與菲籍樂師分庭抗禮。他在編樂方面亦具功夫,下章自會論及。

  王福齡和顧嘉煇的電影歌曲,推動了一連串的「電影原聲帶」,成為香港唱片界的新傳統,令國語電影歌曲,在六十年代中期,多了幾年蓬勃。

  其實,國語時代曲到了這《不了情》時代,已經開始擺脫了上海的影響,建立了自己的風格個性和面貌。這些香港時代曲,本來依附着電影面世,但在電影被遺忘之後,歷久不衰,依然受人傳唱,可謂影響深遠。這些有「香港面貌」的歌曲,流行的範圍,遍及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越南和美加的華僑聚居地。連泰國、韓國這些非華語地區,也有把歌曲改為當地語言而流行一時的例子。香港音樂文化影響外地,實由此始[37]

  (g) 工廠姊妹.支持偶像

  60 年代,香港製造業成為經濟支柱、新移民的下一代已經長成為青少年。他們有些成為學生,另一些,受了幾年學校教育後,便投身社會,成為製造業工人。紡織、製衣、電子、塑膠行業,特別適合女性,吸引了大量少女加入。這群工廠姐妹,看粵語片是她們的最大消遣。她們的消費能力,令本來已經衰敗的粵語電影,有了轉機。不過,超齡老牌影星,再不能吸引這些青春少女,銀幕上必須有她們全情認同的偶像[38]

  由童星長大成為玉女的演員,蕭芳芳和陳寶珠一起成為這群少女的偶像。二人旗鼓相當,而以陳寶珠略為佔優;大概身兼純情少女與俏郎君的「雙性」魅力,因此特別受歡迎。她們的歌喉,其實不能算好,蕭芳芳後來更索性請聲線近似的韋秀嫻代唱。但只要唱片標出她們名字,銷路就有保証。蕭、陳「電影原聲帶」唱片,佔了粵語唱片大部份[39]

  粵語片的製作費,大遜國語片。因而聲帶的音樂費亦少得可憐[40]。不過,工廠姐妹往往不辨精粗,只要有「寶珠或芳芳姐」聲音,就購買如儀[41]

  但「拾步之內,豈無芳草」?這些製作遠遠不如港產國語時代曲的粵語電影主題曲,間中亦有奇葩出現。

  像一九六六年左几詞,于粦譜曲,韋秀嫻代女主角苗金鳳唱的《一水隔天涯》(見附録 -頁 196),就水準奇佳。此曲嗣後風行數十年,為不少大歌星重唱或改編 [42]。這首「先詞後曲」的歌結構甚佳。不但首尾呼應,每句旋律進行,亦饒有法度,格局渾成,真是傑作。

  不過,粵語電影歌曲,好景不常。粗製濫造的商品,必不久長。到一群工廠姐妹長大,結婚生兒育女,再不能為芳芳或寶珠姐捧場的時候,粵語電影就日趨沒落,陳寶珠亦息影而去,不再銀幕上出現親切笑容了。

  這一陣狂捧偶像的熱潮,催生了此地普及文化的奇特現象﹕芳迷珠迷聯群結黨對壘。現象的形成與影響,可惜似乎還未有文化研究學者詳加分析。而奇怪的是,在八十年代中葉,譚詠麟與張國榮歌迷亦有類似情況出現。

  (h) 披頭襲港.青年組 BAND

  在廿世紀影響全世界流行音樂樂壇的大事,是六十年代中,「披頭四」("The Beatles")的出現。而不但影響樂壇,更史無前例地令社會人士教師及家長關注的,是這隊當時被傳媒稱作「狂人」的英國青年結他(guitar)樂隊在 1964 年六月來港。在此之前,香港青年樂迷,迷上「貓王」皮禮士萊和白潘(Pat Boone),家長和教師及社會衛道之士雖不鼓勵,也沒有大聲譴責。但這次不同了,香港的兩大報章,其一《星島日報》標題說「港警警員親率隊應變」「社會人士注視青年反應」。其二《華僑日報》說﹕「今日狂人從天而降,機場可能爆出狂戲」「警察小心翼翼已作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狂人所到之處控制局面」[43]

  當年《中國學生周報》做了個「狂人問題專號」,訪問中學校長。他們說﹕「影響青年人走向瘋狂道路、放肆道路。」「我認為不應讓狂人樂隊之類在香港演出。」「香港風氣已經這麼壞,阿飛已經這麼多,難道還要提倡這種瘋狂的東西,製造更多阿飛嗎?[44]

  流行音樂,向來招惹社會關注,中外都一向如此。其中的原因很多,文化研究學者亦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而且似乎還要多加深入研究,才可以找出箇中深因。不過這次披頭士來港又離去,香港青年卻未如教育家們所說,走上瘋狂或放肆的道路,不但阿飛沒有增加,社會風氣亦似乎和從前沒有兩樣。但是「披頭四」來港,卻真的改變了香港樂壇。青年人紛紛組成樂隊,掀起樂隊熱潮。

  本來,青年自組樂隊,不是什麼新奇事。五十年代,黎小田、陳欣健等便參加過結他樂隊,在夜總會演奏。菲律賓樂人的下一代,多數耳濡目染,很小年紀便學樂器,所以很多都自組樂隊,像 D'Topnotes, Blue Star Sisters, Reynettes, Dandan Brothers, Danny Diaz and The Checkmates 等。而「披頭四」匆匆來去,更引起香港青年急起直追。華籍與外籍都坐言起行,許冠傑的「蓮花」("The Lotus"),陳任的 "The Menace",Joe Junior 的 "Side Effects", Teddy Robin(泰廸羅賓)的 "Playboys","The Mystics","The Zoundcrackers","The Continentals","The Powder Puffs" 等,在尖沙咀的夜總會如「碟仙」(The Scene),「拉丁屋 」(Latin Quarters),「碧瑤」(Bayside),「金冠」(Golden Crown),「炮仗吧」(The Firecracker)等穿梭流連,交換最新樂訊和客串演出[45]

  在這時候,新唱片公司「鑽石」(Diamond)成立[46],用新面世不久、每面裝載兩首歌的45轉印唱片,和剛發明的「立體聲」Stereo 錄音,亦在青年歌迷中,流行過一段時期。但歸根結底,本地製作的英文歌曲,始終難成氣候。青年樂隊,一般來說,技術生澀,興緻勃勃而效果未佳,所以唱片銷路,未能真正打開。「鑽石唱片」過了短短數年,也改組合併。

  六十年代的樂隊熱潮,對香港樂壇的影響是造就了一批音樂專才。如許冠傑,後來成為粵語流行曲身兼作曲寫詞演唱及推廣於一身的大功臣。陳任成為推動香港音樂極為有力的唱片騎師(disc jockey)先驅,泰廸羅賓在當演員和導演電影之餘,也兼職成為作曲家,寫過幾首名曲。行外較少人知的幾位樂隊成員如鄭東漢[47],馮添技[48]等,都成為唱片公司首腦。戴樂民(Romeo Diaz)原是 Danny Diaz and the Checkmates 的鍵盤手,今天成為得獎無數的電影配樂家,編樂家和廣告音樂首屈一指的製作人[49]。當年即使只是技術平平,但全情投入的香港音樂青年,經過多年浸潤,人人獨當一面,成為香港樂壇有力台柱,把此地流行音樂推至後來的顛峰。

  此外,不可不提香港電台英文台的節目主持郭利民(Ray Cordeiro),他的電台節目,經常介紹青年樂隊,令這些樂隊廣為人知,推波助瀾,令樂隊熱潮有聲有色,功勞很大。[50]

  (i) 歌唱比賽.發掘新星

  六十年代,香港青年對流行曲的熱烈支持,實在是很普遍的。電台紛紛開始點唱節目,抓住這群青年聽眾。本來歐美流行曲只在英文電台播放,但因為年輕聽眾,受歐美兩影響的太多,終於中文台也播送起歐美流行歌。黃志恒、許綺蓮、詹小萍等本身是歌手的青年人,因為對歌曲熟悉,很自然地成為點唱節目主持人。
而文字傳媒和聽覺媒介,看準了時機,時常聯手舉辦歌唱比賽,令青年人對流行曲的熱愛,找到表現渠道。從一九六O年起,當時銷路最大的《星島晚報》開始主辦「全港業餘歌唱比賽」,並由「麗的呼聲」轉播,極其成功。每年吸引到一班青年參加。而所設組別,有「歐西流行曲」,有「國語時代曲」,有「藝術歌曲」,也有「樂隊組合」,但粵語歌組別欠奉。這種態度,清楚反映出當時傳媒對流行音樂的看法,也影響了香港青年,形成一種「粵曲不入流」的心態[51]

  其他傳媒如英文「星報」(Star),「麗的」電視,香港電台等也見獵心喜。群起主辦同類比賽,一時"Talent Quest" "新聲處處聞""初試新聲"等節目不絕如縷,劉淑雯 [52] 、詹小萍、杜麗莎(Teresa Carpio)、露雲娜(Rowena Cortes)等歌星便是透過傳媒公開歌唱比賽,而進入香港樂壇的。

  這些歌唱比賽,不但對發掘新人極有效果,對樂壇推廣,亦很見作用。香港樂壇,此後數十年,不少紅星通過這些渠道,躍進流行音樂界,令樂壇新血不停湧現,年年出現新銳的生力軍。
   
  (j) 巨星殞落.時代終結

  在一片英文流行歌熱潮中,國語時代曲的地位,開始逐漸下降。崇洋的青年,懂英文而不懂國語,對時代曲自然有已隔一層的感覺,吸引力大大不如歐美流行曲。「百代」公司雖然針對這一需要,嘗試用「中詞西曲」作品力挽狂瀾,但一來演譯歌星,歌藝不如外國原唱者,二來製作上舶來與本地,始終有區分,價錢相若產品,何必取「效顰」品種?

  其次,「百代」公司南來之後,極快已擊退競爭者,自此一直雄霸唱片業領導地位。沒有競爭,自然不免漸趨保守,不思進取。在推廣方面,下的功夫,更嚴重不足,比起新成立的「鑽石」唱片,手法一舊一新,已經非常顯著。

  國語時代曲的創作行列,在這時期,亦出現嚴重人才不足。國語歌唱片流行,作品需求量突然增大,而入行者少,於是求過於供,創作人應接不睱,質素難免不易保持。加上在六十年代,兩位時代曲巨擘,相繼去世。李隽青 1966 年仙逝,姚敏亦在 1967 去世,擎天雙柱,一年內突然崩塌,時代曲的局面,就此無法不改變。港產時代曲領盡風騷的《不了情》時代,開始告終。

  (k) 「無線」開台.歧視仍在

  1967 年,香港傳媒局面,又起轉變,「無線」電視宣告開鑼,香港電視,進入彩色世紀,而且不用接駁地線,就可以享受到免費娛樂。

  本來,有了直達上中下各階層的全新家庭媒介,對粵語音樂的歧視理應開始改變。1968 年左右,粵語片開始低潮,到 1969,幾乎完全停產,音樂界等於出現了「母語真空」,廣東話歌聲除廣告歌外,已在空氣中消失。這是個很不合理的現象。可是,即使已有人察覺到這畸形事實,在重要傳媒上,對廣東歌曲的歧視依然[53]

  「商業電台」因為有粵語歌強人周聰坐鎮,往往在廣播劇加插粵語主題曲,但居然也不時要向積習甚深的歧視投降,像由該台營業部經理鄺天培作曲,周聰填詞、林潔主唱的《薔薇之戀》同名廣播劇主題曲[54],竟是國語的。這是荒謬透頂的事,粵語廣播劇,主題曲要用國語唱出﹗

  可是,這現象在「麗的」電視和新成立的「無線」電視,同樣出現。當時,張清監製的電視劇有主題曲,用的正是國語歌[55],而顧嘉煇當了「無線」電視音樂主任,為該台寫的電視劇主題曲《星河》[56]也是國語。粵語戲劇主題曲,居然主題曲用國語,顯見粵語歌曲到 60 年代末,仍然被大眾公認不登大雅。

  這本是很荒謬的現象,自己的母語,居然歧視?不過,粵語時代曲水準之粗糙低俗,實在已在社會標準之下,好像《哥仔靚》(附錄頁 207)、《飛哥跌落炕渠》(附錄頁 208) 等一類歌曲,即使用今天廿一世紀的開明眼光看,歌詞仍然有「難登大雅」之感,無論怎樣敝帚自珍,也不能改觀。

  所以,香港人要到自信完全確立,「香港人」的身份觀念基礎建成之後,粵語流行曲才重現新生。不過,到這時侯,粵語流行曲的水準,已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B)包容的社會

  香港到了 60 年代中,已變成了個很包容的社會。62 年新移民潮再起,同胞翻山涉水而來,香港人義不容辭,伸出援手。本來,廣東人一向歧視外省人,把非廣東人叫做「撈鬆」[57],或「上海佬上海婆」[58],但十多年下來,開始衝破了省籍觀念,而且多了點同舟共濟的意識。

  政府的積極不干預,令港人明白自求多福是上算,團結比分化好,到廣東青年人開始吃鍋貼,小籠包,北京填鴨,狗不理包子和上海粗湯麵,上海少女愛上蝦餃、燒賣和清蒸海鮮之後,省籍分野就隨下一代的友誼而逐漸淡化。

  何況,港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兼容一切的生活方式,自然也影響到胸襟。港人眼光,開始擴闊。加上經濟條件越來越好,物質充裕,當然有利文化多元[59]

  1. 只求歌悅耳.歡迎紅星來

  港產粵語歌不獲青睞,港產時代曲又日漸衰落,大部份港人,也不能像英文書院中學生終日聽歐美流行曲點唱,或組織樂隊自娛。在音樂娛樂方面,他們有什麼選擇?選台灣的國語時代曲。

  60 年代,香港掀起瓊瑤小說熱,帶動了台製電影來港公映。一部《意難忘》頗為賣座,自此台製時代曲登陸香港。到 60 年代末,娛樂商開始主辦台灣歌舞團如「藝霞」等來港登台。這類歌舞團,遠溯上海的「明月」「梅花」等組織,近學日本「松竹」「寶塚」,以大堆頭歌舞,色彩斑爛的服裝吸引,為港人前所未見。於是賣座奇佳,引來台灣歌星來港登台熱。全台灣最紅歌星,姚蘇蓉、歐陽菲菲[60]、楊燕、憶如、青山、李亞萍、劉朗、謝雷,陳芬蘭、鄧麗君、林沖等人魚貫登場,而都受港人歡迎。

  香港人這時經濟充裕,消費能力日高,再不吝嗇娛樂花費,也樂於接受令人耳目一新,質素有別於香港歌手的台星。

  台灣歌星擅長在大歌廳做表演獻唱。登台衣飾,一般來說,比較華麗,多數閃閃生輝,七彩繽紛,眩人眼目;而舞台技巧,動作也比香港歌星戲劇化。載歌載舞之餘,往往整個人隨樂曲終結的強拍和弦轟墜台上,為觀眾帶來出人意表的驚喜。他們登台又習慣大堆頭,一團十餘眾,每人輪流獻唱兩至三支名曲,觀眾於是覺得陣容強大,紅星有似走馬燈般不停眼前出現,值回票價。

  台灣歌曲那時流行「中詞日曲」。日本流行歌一般多用六音音階寫成[61]。有短調(minor key)氣氛而東方韻味較強。精通日語女詞人慎芝根據台語歌曲傳統,用日本流行旋律改填中詞。慎芝夫婿,是台灣最紅電視歌唱節目《群星會》的音樂總監,對選曲方面,有獨到眼光。因此採來寫成國語歌詞的日曲旋律,盡屬佳作,來港獻藝的台灣歌星,選的曲目大都是這類中詞日曲,自然也甚合港人口味。

  台灣國語歌受歡迎的另一原因,和他們結他手用震音的方法有關。60 年代是美國樂與怒音樂(Rock and Roll)極盛的時代。樂與怒樂隊全部採用電結他,電低音提琴等樂器,而時常在演奏中加上擴音器變聲(distortion)及迴響(reverb)。台灣樂手別出心裁,喜歡在每句樂句尾音用電結他的手掣搖擺,製造出一種很特別的電子顫音(tremolo)來。這方法,正常來說,結他手只偶一為之,但台灣結他樂師卻幾乎每句必用,因此創出了一種別地所無的「台灣聲響」。在性好新異,崇尚新聲,而又對音樂常規未必了了的香港聽眾來說,這正是新的聽覺享受。

  台灣國語曲詞,寫法喜歡直接了當,纏綿蘊藉不是寶島詞人所喜。例如《一寸相思一寸淚》(見附録 - 頁 197),一開腔,已經毫不婉轉地唱:

  「你﹗你﹗你沒有一點良心,
  沒有一點真情意,
  我把愛情,生命獻給你,
  為何你不理?」

  這真是全不浪費詞句,單刀直入,剖腹見心的白描。

  又像一首﹕《太太是人家的好》(見附録 - 頁 198)

  「太太是人家的好,
  太太是人家的好﹗
  人家的太太呀,
  生就那好容貌,
  眉毛彎彎用不着另外描﹗」

  正是絕無客氣,坦白得令人口定目呆。

  但卻也聞所未聞,符合「耳目一新」之道,所以一接觸就會覺得和港產時代曲的規矩斯文,大異其趣。於是香港街頭巷尾,電台電視,盡是《負心的人》《醒來吧﹗雷夢娜﹗》《今天不回家》的台歌歌聲。

  和台灣紅星差不多同時空降香港的,還有星馬的鄧小萍、黃清元、櫻花、凌雲、莊雪芳、舒雲等,為香港歌迷,提供了更多選擇 [62]。這些歌星,往往趁來港之便,在香港灌錄唱片。像姚蘇蓉,就為「娛樂唱片」錄了《愛你三百六十年》。鄧麗君亦留港拍攝《歌迷小姐》[63],林沖更和「邵氏」簽約,拍了《大盜歌王》和《青春萬歲》[64]。洪鐘就索性在此居留,成為港人,並和溫焯光、麥青組成「巨人合唱團」,經常在電視及香港的歌廳獻唱。

  2. 歌廳新娛樂.聽歌成時尚

  隨着經濟起飛,香港人和東南亞的交流漸趨頻密,除了商業往來,香港中上階層開始流行到經濟發展未如香港的地區消費消閒。有所謂「噴射機幫」的 Jet Set,經常坐着噴射機飛來飛去,購物渡假。只需一小時飛行旅程的台灣寶島,成為他們喜愛的休憩樂園。台北在六七十年代盛行歌廳的娛樂習慣。終於跟着歌舞團和歌星登台受歡迎的熱潮,吹到香港。《綠島小夜曲》時代,台灣風變成時尚。

  香港從前就有粵曲歌壇,在茶樓舉辦,所以聽歌的習慣,對港人來說,應該不算新鮮。但因為歌壇早變成為小眾玩意,現在大規模流行,反成為新潮時尚。描述聽歌心態,香港才女亦舒說﹕「近來也頗去聽聽歌。其實聽歌呢,是低級趣味的。不過做人,偶然低級趣味一下,也沒有什麼不好。…..誰笑得暢快點呢?聽《今天不回家》那個,抑或讀《優力息斯》[65]的那個?不問可知…..看看歌女各式各樣的旗袍、晚裝,看看她們臉上的化粧,鞋子配得怎麼樣,這確是娛樂。…..每天晚上換地方聽,也可消磨不少的時間…..。於是偶而有空,咀裏也哼哼歌詞,多可怕,女朋友一個個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側起耳朵,不敢置信。時代曲便是這樣子,不聽好好的,聽成了習慣,不太對路的習慣。但是流行嘛,遇到了什麼相熟的人,話說盡了,說時代曲,不錯。[66]

  看她這篇文章,就可知歌廳在那時如何蓬勃,連滿肚墨水的雙語才女,也不能不順應潮流,隨俗一番。

  那時的唱廳歌星來源,有台灣的、有星馬的,也有香港的,全沒有地域歧視。而且漸漸,粵語流行曲歌星也可以在歌廳出現,這不能不說是香港粵語流行曲在七O年代中成為主流的先聲。

  「那時候,所有歌廳夜總會都以國語壓陣,台柱必是台灣歌星,唯一可與台灣歌星在酬金上或號召力上較一日長短的,只有一個唱粵曲的鄭錦昌,所以當時鄭錦昌一晚走三四個場子。」[67]這是專欄作家秋子的說法。

  鄭錦昌之外,還有一個來自星馬的麗莎。前者以一曲《唐山大兄》走紅,後者以《相思淚》成名。兩人打破了傳媒對粵語流行曲的歧視,開始在「無線」電視露面[68]。不過,進入 70 年代,香港人的自我身份有了改變,不合理的母語歧視,開始逐漸減弱,社會更形包容,終於一曲《啼笑姻緣》,改變了香港流行曲的路向。香港人,找到了自己獨特的聲音。


(C)結語

  《不了情》時代和《綠島小夜曲》時代的香港社會,不是完全平穩的。其中也頗有動盪。1962 年,大陸難民湧入,增加了港府在基本條件供應如食水、居住、交通的壓力。而貧富不均,社會不公,從未消失。但在崇尚實際的香港,這些現象,卻不是構成動亂的主因[69]。1966 年因「天星小輪」加價,和 1967 年,受大陸「文化大革命」巨浪餘波觸發的暴動,很快便平息,也沒有嚴重地影響社會結構。這些動盪,反而催促港府採取了一連串措施來穩定社會,包括通過新勞工法例,和加強對婦女和青年的保護。勞工工時大大縮短;有薪假期開始法定;賠償制度大幅改變。影響所及,連工商界也提高警覺,主動與僱員定時蹉商,避免雙方矛盾激化。

  另外,在壓力團體力爭之下,香港政府終於把中文列為官方語文。香港流行音樂,和社會發展步伐,一向貼得緊密。雖然,流行音樂是商品,不能擺脫市場規範,但市場規範,由消費者生活取向而來,因此流行音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非常忠實地反映港人的自我意識和心態。

  香港流行歌曲對大部份市民的母語廣東話初期的歧視,其實顯示了香港人的心路歷程。移民起初戰戰競競,努力向高質素的外來文化汲取養份,美國的、上海的、台灣的都兼收並蓄,然後才慢慢鞏固了自己信心。香港流行音樂對母語的觀念,是和香港人自我意識的建立同步的。到香港人開始明白,自己不再是過客,而是以此為家的道地港人,流行音樂才開始切實反映這種心態,才有真正算得上是代表香港的獨特聲音出現。

 
第四章:《我係我》時代(1974-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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