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岁月……茫茫入海……
一双惊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这是一个男孩,叫小豆子,娘是妓女。1928年冬天,小豆子9岁。娘带他到戏班,求班主关师傅收下他。关师傅打量这个男孩,吃惊地发他长着女孩般清秀面孔,右手上长了六个指头。六个指头怎么能演戏呢?娘恳求无效,转身将儿子带到门外磨刀挑子上,抓起把菜刀,朝那根畸型的小指头砍去!一刀下去,小豆子起初觉不出啥,渐渐地,血涌出来,疼得他双脚跳。孩子的泪未干,娘撕块破布扎好伤口,把他按倒在祖师爷的香案前。关师傅在烛光中收小豆子为徒。娘临走只留下一件棉袍。
在戏班里,举目无亲的小豆子遇到了虎头虎脑的大师兄——小石头。小石头乐观、侠义、爽朗,很快成了小豆子的偶像和保护神。关师傅比父亲还威严,每天严格地训练戏班的娃娃们。他常说:“若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孩子们忘掉命运的多舛,开始了一出出的戏文。他们明白:活着靠什么?不过是靠精神。这精神是靠什么来现亮?就靠这双眼珠子。他们年复一年地练着:头不准动,脖子不准动,只有眼珠子斜斜地滚。练熟了,眼皮、眼眉、眼眶就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得靠眼珠传神。眼为情苗。小豆子不识字,背不上戏文,气得师傅拿烟袋锅子直捅他的嘴。小豆子满嘴鲜血。烟袋锅从嘴里拔出来,他戏文也如流水般背出来了。曾有一回,小豆子和同班的小赖子溜出了院墙,逛呀、看呀、玩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戏庄,趴在人圈儿外看出了神。那唱、念、做、打,功夫深哪!不知要下多少劲儿才能练成。小豆子忽然悟到什么,扯小赖子一把,两人拔腿往回跑。两人犯规,全体受罚。孩子们趴着,一溜光屁股排过去挨打,——这叫“打通堂”。缠着麻绳的刀片子,每往下打一下,孩子们就忍痛喊一声“打得好”。就在这天夜里,小赖子因受不了戏班里的规矩上吊自尽了。
十年过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石头长得虎背熊腰,演生角,“霸王腔”威震遐迩,取艺名段小楼,小豆子演旦角,取艺名程蝶衣,嗓音甜润,风姿绰约,扮相美丽,表演传神,一身媚气。两人合演一出《霸王别姬》,段小楼演霸王,程蝶衣演虞姬,一对“英雄美女”唱出了名。程蝶衣在台上,是个“女人”;“虞姬”在台下,是个男人;在戏迷们眼中,程蝶衣即虞姬,虞姬即程蝶衣。程蝶衣在自身与角色的交织中,分辨不清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分辨不清自己是男是女。他只能从戏里的角色撷取一套解决问题的模式。段小楼,程蝶农,一生一旦,一个霸王,一个虞姬,受无奈的牵掣,爱恋纠缠不断,在沉浮的入世间,写下不尽的凄怨。
花满楼,这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舞台。段小楼来到花满楼,遇上名妓菊仙。一天,菊仙被几个恶少调戏,一急之下,跺脚从二 楼往卜跳!段小楼一个箭步跨上前,正把菊仙接在怀里……菊仙爱上了段小楼。她孤注一掷,将自己全部的积蓄赎了身,情愿为段小楼“卸妆”,光着脚跑到戏院。程蝶衣与段小楼原本是日夜相伴。菊仙的到来,使程蝶衣茫然。在后台,他将戏装、鬓花、缎花、珠银一一拔下来。
许许多多的戏迷恋着程蝶衣。在他们眼里,程蝶衣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一些有钱有势的爷们儿,夜夜来捧场。其中,袁四爷是一个戏迷,也是一个戏霸。他邀程蝶衣到他家演戏。此时此刻,蝶衣目睹段小楼接纳菊仙,心情沉痛而又无奈何。与段小楼发生争吵,不欢而散后,程蝶衣随袁四爷回家。在袁家,程蝶衣无意中发现了一把霸王剑,不禁心腹摇曳。当年,他在出售古玩的厂甸曾见过这把剑,一问价,大洋一百,他下决心有一天要把这剑买来送段小楼。没想到,如今这把剑到了袁四爷堂上。宝剑酬知己,谁又是谁的知己呢?程蝶衣,象坍了架,丢了魂,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样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有戏不是戏,无戏才是戏。袁四爷让剑是有条件的。他借着酒意,邀程蝶衣上了妆。程蝶衣醉悠悠地与袁四爷扮的霸王相搀相扶投入戏中。次日黎明,程蝶衣抱剑直奔段小楼住处,只见段小楼正成亲,一派喜庆气氛。菊仙身穿红缎旗袍,头戴红花,盛妆下艳光四射。程蝶衣嫉恨菊仙占了段小楼的心。他决定从此不再与段小楼合作,改唱独角戏,以报复段小楼。就在这个夜晚,日本兵占领了北平。无限孤清的程蝶衣无力摆脱命运的支配,也只能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了;戏是越唱越红了,但免不了心中的孤寂。他忘不了段小楼。婚后,菊仙有了可以终生依恋的男人。她要的正是这个。她醉了。世道不平,加上与程蝶衣不合,坐拥娇妻的段小楼决定不唱戏了。在百无聊赖、心神不定中,程蝶衣染上了烟瘾,吸上两口以解心中的烦闷。他长发披肩,人渐渐憔悴。他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色很白,有时竟以为是涂粉末下妆。满堂喝彩声后的寂寞日子更难打发。唯有徒弟小四还算贴心。小四跟了他几年,长得愈发俊俏,又伶俐又听话。在小四身上,程蝶衣偶尔能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一天,蝶衣坐在黄包车上,过街市,忽听有人扯嗓叫卖,又响又明朗,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程蝶衣听得好耳熟呀!原来是段小楼与菊仙在卖西瓜。一个大红武生,荒废了艺术,沦落到这般模样,叫人好不心酸!关师傅终于出面召唤段小楼和程蝶衣了。他喝令他们跪下,拿出当年“打通堂”的架式,痛责兄弟失和的过失。段小楼是师兄,被打得屁股皮开肉绽,每打一下,他就大喊一声“打得好”。关师傅生过这场大气之后悄悄老死了。段小楼和程蝶衣怀着沉痛,好不容易又走到一起。是天意?是师命?段小楼和程蝶衣把一切喜怒哀乐都扔在身后,重新登台演出。头一遭,心底虽不痛快,还得眉来眼去地唱下去。就在这急鼓繁弦的催逼中,传来了日寇投降的消息。
国民党伤兵在戏院里调戏扮演虞姬的程蝶衣。段小楼忍无可忍,与伤兵发生冲突。怀有身孕的菊仙挺身而出,保护段小楼,自己受了伤。鲜血,从她腿间淌下。她痛如刀绞,昏迷过去,流产了……段小楼如愤怒的狂狮,发出悲嚎。警察洗劫了戏院,抓走了程蝶衣,罪名是:他给日本人唱过戏。段小楼和菊仙四处奔走营救他。不料,在法庭上,程蝶衣并不着力进行辩解,反而大谈京剧,说什么假如日本戏迷青木还活着,京剧早就可以传到日本去了。蝶衣迷戏迷到如此痴迂地步,令举座皆惊。全国解放了,唱戏的依旧唱戏,程蝶衣戒了鸦片。段小楼心头踏实了。而程蝶衣有点懊恼,看着三十出头的师哥开始有成熟的气度,真象守护神一样,可惜他守护的是另一个人。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程蝶衣就是这般心情。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小四成了革命造反派。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揭发“罪行”了。段小楼和程蝶衣,此刻相对,泪往肚里咽。最深切了解彼此的,不是朋友,反而成了仇敌。爱,是不用解释的;恨,是有千般因由的,段小楼揭发了程蝶衣所谓的“罪行”。程蝶在第一次说出了菊仙的身世。造反派追问段小楼为什么爱一个妓女。段小楼一狠心说自己从来不爱菊仙。菊仙走到程蝶衣身边,把当年他送给段小楼的剑扔在他面前。当天,菊仙穿着红色嫁衣,簪上红花,上吊自尽。
在“四人帮”被打倒之后的某天,年逾花甲的段小楼不由自主地逛到戏院门口,突然看到北京京剧团演出的海报:四十年代名角程蝶衣任艺术指导。一时间两人不知从何说起。重逢竟这样的刺心!曲终人散,舞台空寂,没有布景,没有灯光,也没有闲人。戏院里没有观众,更没有掌声。上了妆的两张脸,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老态龙钟。 乱、穗儿已经烧焦的宝剑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搀着场。两人唱起了《霸王别姬》。蝶衣剑影乱飞,身体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可就是弯不下去。虞姬唱得很凄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罢,心一横,牙一咬,举剑直向自己脖子抹去。段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扶住他,蝶衣在小楼怀中,四目对视,已经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响起,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灿烂的悲剧已经结束,小楼又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