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演艺观念张国荣一句重要的话:“一个演员应该是雌雄同体的。”这样演员才能进入不同的角色及状态去揣摩不同的性格特质,男性可以表现得 feminine(女性特质的),女性可以表现得 masculine(男性特质的),这种特质如能穿梳往还,便能掌握人性更立体的面向。这些在他的访问中都有提及,可以看到他很有意识地发展他的演艺观 念。
在九十年代,这方面的表现在《霸王别姬》中最为明显。《霸王别姬》的选角曾经有过尊龙,因尊龙拥有海外的市场及京剧的底子,导演陈凯歌也 因此选了他,後来却因种种原因而未能与尊龙合作,才改由张国荣主演。在选角的期间,张国荣曾拍下了一辑漂亮的青衣造型的照片,“哥哥”向外显示了当他作为 一个乾旦、青衣的造型时,他是胜任的,他的造型可以比女性更漂亮。另外在《家有囍事》他选择及要求演出一个“娘娘腔”的角色,他知道自己有能力让角色出 众、有说服力而不影响他当时的形象。
《霸王别姬》的“酷异”层次
从《霸王别姬》电影艺术层面分析,内里有双重“酷异”(Queer)身分,第一重是电影内舞台上的乾旦角色、中国历史中如梅兰芳男 扮女妆的花旦,另一层次是程蝶衣一个男同性恋者的角色。解构《霸王别姬》,当我们集中观看张国荣角色的情节,便是穿梳于这两重身分。在戏外他是程蝶衣爱上 段小楼的男京戏演员,在舞台上,他可以是贵妃、可以是虞姬,是一个女性角色,对手戏的段小楼是一个男性的角色。在舞台上他们是一对、异性恋的爱情关系;在 舞台下,这个爱情关系是程蝶衣单方面男对男的爱情模式,这是电影内的两个层次。把这方面抽起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电影的限制。《霸王别姬》原著小说的第 一版写得很好,作者李碧华写 同性恋的关系是很开放的。文革出生的导演陈凯歌把中国的政治、近代历史的政治放进到同性恋里,政治的压迫等同了情爱的压迫、同性恋的压迫;同性恋的扭曲异 化等同了政治的扭曲异化。 可庆幸《霸王别姬》里程蝶衣青年时代的压抑戏份、颇暴力的场面是用了另外的演员饰演青少年程蝶衣,不发生在“哥哥”演的戏份内,“哥哥”出场後那个程蝶衣 是充满魅力的,不是一个被扭曲、被异化、被压迫的角色,早段的孩童程蝶衣是可怜的,被活生生的截了一根指头、烟枪塞进口中,是挺残忍的。“哥哥”出场後以 自己的演技去带动了电影,带动观众去认同角色,纵使这并非一个讨好的角色,非正面、非社会规範下接受的角色。
《霸王别姬》的影像分析
在最後程蝶衣自杀的一场,大家亦留意刚才分析的 Double Layer。大家仔细留意程蝶衣的眼神、表情,他微笑著抽剑自杀、他不是痛苦的、他是满足及自愿的;他重覆两次说著“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内里 有双重的意思。第一层的意义在他回想起两师兄弟儿时学戏的经验,他要把自己的性别扭转,把自己当作女性来唱出《思凡》的戏曲。第二次的重覆,他是失落的, 在俗世观念里的“一对”是一男一女,他师哥娶的是菊仙,一个女人,他不是女人,所以不能争取到他的师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是程蝶衣的遗憾。 这个遗憾只能于舞台上改变,就是他衣饰为女妆,当上一个乾旦、虞姬的身分时。程蝶衣作为一个乾旦,他无法对抗社会世俗,因为“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 娥”,这合理解释了为何角色会于舞台上自杀,他选用这个姿态去结束、去解决困境。
这场景中他的死亡不是痛苦的,跟一会儿讨论的《枪王》及《异度空间》有所不同,不是一个无选择下的死亡,他是自愿,这是他的一个精神、一个 fulfillment。一种俗世间不能接受的爱情,一种被世俗所拒绝的情况,程蝶衣只能于舞台上解决、在舞台上以死去完成。导演聪明的没要让观众见到角 色倒地的情景,留住了角色漂亮的形态,以画外的一倒地声,让观众有一个空白的想像空间。在《霸王别姬》里死亡的姿态变成了一个仪式,一种艺术的升华、个人 的表现,将个人的角色与本身的生命结合一起去完成,将爱、艺术、生命、人性很完满地在那刹那间去完结。跟《胭脂扣》的窝囊和《阿飞正传》里为反叛而反叛最 後神话幻灭有很大的不同,这电影把死亡美化及浪漫化的程度是加倍的强烈。程蝶衣生于舞台、死于舞台、忠于角色,由始至终都演绎著舞台上虞姬的角色,他从一 而终,纵使在舞台下世人不接受他的爱情,他就在舞台上完成。 对爱情敏感、细致的自恋主义者 在关锦鹏拍摄的纪录片《男生女相》中,其中一段纪录片是分析中国电影的性别。在“哥哥”的访问片段,由《夜半歌声》谈起,“哥哥”批评电影中浪费了一些可发挥的情节,即主角被毁容後情节上的处理。 “哥哥”在访问中,他是非常直接、坦白的表明自己是一个absolutely自恋的人,对爱情是 sensitive(敏感的)及 delicate(纤细的)。这些特质都在他不同的电影,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枪王》及《异度空间》的心理层面接著跟大家讨论两部有关精神分裂者的电影:《枪王》及《异度空间》。里面的张国荣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演出,大家见到一个竭斯底理、面容扭曲的“哥哥”。
精神分裂状况可以表现了原始人性对社会道德法律的对抗,人类嗜杀、有暴力倾向、开枪时不想射靶想射真人,可能是人潜在的原始欲望;只是在道德、法律、社会 规範下,人被压著不能做这类事情。原始人性的欲望与社会道德法律对抗,最後的结局,除非能找出办法疏解,在未能疏解下,便会是自毁或杀人的结局。电影《枪 王》及《异度空间》说出了:人在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状况下,被压抑的basic instinct正对抗著社会的规範。《异度空间》在剧本的制作上该是花了很多时间于研究及资料搜集,内里有很多有关心理学的观念。
《枪王》是2000年的作品,《异度空间》是2002年的作品,这些都是“哥哥”千禧年後的电影,越後期的电影他所演出的角色是越复杂,层面也是越多向 的,同时角色亦是越不讨好的、越不正面的,这两部电影很能画出人性阴暗的层面。“哥哥”之前所演的情人角色都不是讨好的类型,情人的自私、占有欲强、霸 道、自恋,他全部都带动了,到演出《枪王》及《异度空间》他进一步极端地将人性的黑暗面带出来,一个失控的人会造成怎样的社会破坏,或自我破坏。
《枪王》的影像分析《枪王》的主角 Rick,一个射击冠军,一次意外为了救人、救人质及救自己,而开枪杀人。电影非一下子要一个“枪王”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而杀人,在电影前段已铺排了主角Rick的性格。Rick的家居及衣饰均较深色,家居模糊不清,光影不清,显示了 Rick的自闭,他没有朋友,只得一个不知好歹的女朋友硬要跟著他。在前段的电影里已经铺排了这个射击冠军的自闭性格取向;後来他尝了杀人的快感後,变了 一个杀人狂,故事发展便合理化了。大家除了欣赏“哥哥”出色的演技外,也同时需要留意场景的调动、“哥哥”在场景内的走位及他以怎样的表达方式来显示角色 的性格,不一定要靠对白。
电影其中的特色,很多影评人都曾经分析,镜头在处理“哥哥”面部表情时,很多时都是一边黑及一边白,光影一边多一边少,这显示了性格的两面性。另外除了光 影灯光有对比的处理去显示角色的两面及失常,大家可以留意到Rick眼部的化妆是明显的带红色。“哥哥”演出的眼神表现出那惊恐及不安,即使他拿著枪在对 抗中,也显示了一种内心的恐惧;Rick越是杀人,其内在越是虚怯,是一个拉扯、撕裂的状况,一种双重的呈现,一方面他有情绪的舒缓,另方面世俗中的道德 自我(Superego)会判决这样做是不对的,于是撕裂状态是激烈的。
《枪王》里的“哥哥”没有漂亮的外型,“哥哥”以很沉默、不大说话、我行我素的形态,显示了角色心内埋藏著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影片的结局是安排 Rick与方中信角色对射後中枪,走出戏院外,大家会明白他的死亡。大家可以见到“哥哥”完全是放下了他那俊美的形态,强烈对比了我们前几部所讨论的电 影。
《异度空间》的影像分析《异度空间》为2002年的电影,大家不要论作“鬼片”看待,起初见著坊间的评价还以为是“鬼片”或惊栗片,还以为是“贞子”的片种。这是个有关“创伤和 记忆”的电影,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人总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根源,越是逃避,创伤越是继续,越是无法自救。人的记忆有一个黑洞,连自己也不知道,存 在但不自觉,黑洞有很大的破毁力,甚至可以摧毁精神和躯体的存在。
片中有关哥哥在幻觉下与前度女朋友追逐的一场是很重要,最後他在天台他直接地面对他潜在的创伤。这场天台的戏可以有很多种读法,一种读法是当她真是女鬼, 你当作看的是鬼片,那女鬼後来觉得这男人最後都承认了他和她之间的创伤关系,她很安然地走了。但我个人会解读这是人的心魔之间的对话,他承认“我们以前开 心过、痛苦过,我两样都会记著,不会像以前那样,甚么也不记得。”他承认及将往事成为他记忆的一部份後,心结便会解开。《异度空间》笔者个人认为非常好, “哥哥”的演出也非常好,当他演出一个精神分裂状况而不自觉自己有问题时,如在李子雄的角色见证他的问题时他不承认的场景里,他能掌握到那个心理状况,那 个 tension;在天台的那一场,他掌握了当时角色的心理状况,能够把自己拉回来的就只有自己。
对演绎角色内心层次的追求
到这些后期的电影,“哥哥”已经能将角色的深度掌握到另一阶段及层次,不是一个浮面的漂亮形象,在他的访问片段里,他批评《夜半歌声》流于一个表面的层 次,没发展一个歌王被毁容後的心理状况;这见到“哥哥”有很强的意识去批评一齣电影,他觉得很遗憾电影没发展这个情节,“哥哥”已经开始滑入普通人角色深 入的一层,通过一个漂亮的外表而内在是负面的、不美好的、或甚是丑陋的、不漂亮的,将一个人的一黑一白在角色里显现出来。
结语虽然“哥哥”是离我们而去,但我相信光影里“哥哥”留给了我们一切,喜欢他的人及懂得欣赏他的人将永远能回顾。前阵子我读到一本书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超越永恒,在一个状况下,不认识他的人都会记得他!”“哥哥”的一切将会延续!
文/洛枫 (辑录自电影双周刊—张国荣纪念特刊 2006)
(此文主讲的讲者为香港大学文学士及哲学硕士,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校区比较文学博士。研究范围包括文化及电影理论、中西比较文学、性别理论及流行文化。本文由“哥哥香港网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