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蝶衣,
一个绝对自恋而且自信的人,
他在舞台上的狂热,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想演他,却不希望是他。
--- 张国荣
香港,新界城郊的那一个晚上,张国荣祇有一场戏。从梳妆到收工,他始终神采奕奕,灿烂焕发,四处嘻笑地寻人家说话。
完成了自己的戏份,他提前离去,片厂门口猛挥手向人道再见。一旁,两位剧组人员扛着道具擦肩过去,却听他们用广东话在说:『不太快乐的样子,昨天的手还挥得更高些!』
原来,不祇是我,大家都关心着,也都轻易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不快乐。
《霸王别姬》是香港通俗小说家李碧华的著作中,在人物性灵幽微层面的刻划演绎上,公认最为细腻艰难的一部;九二年,这个始终惹得三地中国导演跃跃欲试的曲折情节,终于在台湾汤臣公司徐枫小姐的投资、策划下,由大陆第五代导演陈凯歌掌舵,结合张国荣、张丰毅、巩俐等优秀演员,耗费四恼月时间,于北京拍摄完成,并于十二月底在港首映。
很少有一部电影,在影展夺魁、票房鼎盛以前,便已经能够获得如此的瞩目和关切,而在所有与影片有关的报导中,张国荣,似乎一径是焦点中的焦点。尽管合作阵容中有驰誉坎城的陈凯歌、声震威尼斯的巩俐,所有《霸王别姬》的新闻事项里,张国荣融汇了戏里的程蝶衣,传奇似地凝聚了世人的鹄候和好奇,眩惑迷离地成为「未演先轰动」的唯一主角。
张国荣与程蝶衣的一场宿命大梦
在《霸王别姬》拍摄的那一长段时日中、乃至杀青数月后的现在,所有曾经与张国荣有过一定程度接触的电影界人士表示,他和「她」在戏中戏外的微妙结合,在神韵性情上的浑然如一,张国荣、程蝶衣,庄周蝴蝶间的醒或不醒,本身便是当代的一场宿命大梦。
而张国荣怎样来谈程蝶衣呢?他说:『程蝶衣是个极度自恋的人,以舞台上的身分来说,他必须如此;在演戏的时候,他也是投入,而且完全自信的,这一点,和我十分相似。在情感上,他则是--空虚的,空虚而且无力。』
原本,张回荣单纯地以为,李碧华以他为蓝本潠写《胭脂扣》、勾勒《霸王别姬》,着重的是他的外型和气质上的斯文清秀;但他在眼神中流转的、淋漓尽致的自我色彩,他在情感举措上的纤弱矛盾,其实更引人入胜,也更足以入书入戏,这一些是很容易让人察觉发现的;林青霞与他并不熟识,祇因为合作《东邪西毒》才有了纯工作上的交往,却也很快地感受到:『张国荣在感情上是丰富而易感的,可是他有许多自己的羁束和顾虑存在,是一个不快乐的小孩。』
或许因为内在层面的高度雷同,和程蝶衣之于张国荣的魅惑、吸引和挑战,毋宁也是浓重而强大的。十二年前,当他从书店买回那册刚出版的小说时,那种似曾相识的共鸣和感动,已经有了足够的波澜起伏。而把他视为诠释此一角色不二人选的导演,前刚有罗启锐,后有陈凯歌,前后相距许多年。
第一次和陈凯歌在香港的酒店晤面,导演由衷地说:『我老早已经把你当了是程蝶衣!』他们相谈甚欢,他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包括才华的和态度的;陈凯歌试着对他解释:『在那个年代,在京剧艺术那样一种神秘而压抑的领域里,同性恋其实是一种相当合理的可能。它的背景是沉重而且人文的,那是一种严肃、可以理解的感情;和现代放纵的同性恋,并不相同。』而这一点,也正是最早先他婉拒罗启锐邀演的最大障碍。那时候,他的主要身分是舞台偶像,这个角色的敏感倾向和他在歌迷心目里的既有形像,有着严重的冲突。
对于程蝶衣的同性爱情,张国荣在诠释上的心理准备是:『我觉得专业演员在面对这样的角色,强调的不应该祇是相貌和举动的模拟,重要的是要在心态上完全开放,不应该扭捏,必须坦然接受角色心理感觉的自然变化。』
忧郁与热情、开放与压抑的矛盾组合
《霸王别姬》的开拍并不特别顺利,是众所皆知的事,而在合约、轧期乃至卡司更换等等波折逐渐平息之后,老早已经摩拳擦掌、侯在一旁的张国荣,对于蝶衣的遭遇及悬宕伥惘的内心世界,也已了如指掌,酝酿成熟。
张国荣在事后表示,投入这部影片其实并不如别人想象的辛苦,真要说耗费工夫的,反而是开拍前提前赴北京所接受的语言正音训练,以及京剧训练的课程。
在京剧方面的学习心得,张国荣显然是满意而沾沾自喜的;原本为拍片准备的两位替身旦角,并不曾派上用场,全部身段、作表亲自披挂上阵的他,是绝美而且深具说服力的。他说:『顶着十几磅的凤冠演贵妃,大热天里,全套虞姬行头跪在大盆边演三天戏… 这些生理上的苦,跟实际能够深入蝶衣命运的滋味比起来,那又实在不算什么了!』
至于他总在散戏之后,磨着学戏的师傅一道去戏馆里看京剧,一边还煞有介事地品评一番,则是北京剧组人员所津津乐道的另一印象。
在《阿飞正传》中成功为他塑造过贴合本然性格形象的王家卫,认为张国荣拥有一个「内心有许多郁结,却又火热奔腾;外在开放挥洒,却又免不了一些自我的束缚」的复杂性格,这些特质似乎造成了陈凯歌之所以在影片摄制中段以后,在角色拿捏上交由张国荣自由发挥的原因,也似乎是在影片终于煞科后,张国荣久久无法自角色情境中回复的原因;他和「她」,太过相像,宿命的「相遇」之后,张国荣在情绪上是极端失落的。
我想演他,却不希望是他…
仲夏,这个巩俐口中「香港最好的演员」,在影片竣工以后,由北京返回客居的加拿大,在又接演《花田囍事》、《东邪西毒》等几部新片前的几个月内,很努力,也很费力地利用打球、旅游等等方式,把自己从那场大生大死、似真若幻的毡毹梦魇中唤了回来。
有感而发地,张国荣又聊起了那个以女子的姿容和性灵活过一生的男子,他说:『程蝶衣,一个绝对白恋而且自信的人,他在舞台上的狂热和灿烂,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他又是一个绝对的悲剧人物,他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快乐日子,他唯一的辉煌,是和他的师哥一起在舞台上演《霸王别姬》 -- 一出以死亡换取结局的悲剧。』
顿了一顿,卸了妆的张国荣喃喃地说:『我想演他,却不希望是他,我--此他幸运太多了!』
戏,听说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