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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张国荣

  读中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的无证摊贩特别多,赚了女生最多钱的就是那种印得像遗像一样的黑白港台明星照,一毛钱可以买两三张,当时买得最多的是翁美玲照片,然而买着买着她却死了。还有就是张国荣。


  张国荣的照片背面经常会印些歌词,最常见的就是他的《莫尼卡》,班上的坏男生喜欢对着女生唱“莫尼卡——莫尼卡——”那时青春年少,只知道学张国荣的坏孩子坏学生样,经常和他搭档演好孩子好学生的陈百强却没什么人学。后来,吴宇森的《英雄本色》系列一出来,下了课,男生就分成两拨,一拨在那里学周润发左手开枪右手抱人,一拨在那里学张国荣浑身子弹与敌同归于尽,学得好的同学,还要说点《上海滩》式的遗言:“你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是巴黎。”然后,大家哈哈大笑,死了的“张国荣们”便笑嘻嘻的又活过来了。


  四月一日晚上,我打开电视等着他笑嘻嘻的又活过来,黑夜里有无数的人和我一样等着,还有人试图讲笑话,说从前从前从前愚人节……结结巴巴,终于哭了出来:“哥哥,你不许走!”


  但是他听不见了。现在,他一定进入了《阿飞正传》最后的那片森林,飞累了,在风里都睡不动,终于像奥菲莉娅那样,“像一朵大百合花随风飘走。”他说他喜欢莎士比亚,喜欢哈姆雷特,好像是为了证明一种爱,他和哈姆雷特的恋人一样,双双在四月离开。


  一百多年前,兰波跟死了一千年的奥菲莉亚说:“是的,孩子,你已经死了……因为那阵微风吹乱了你的长发,给你精神的幻梦带来奇异的声音……因为那疯狂的大海发出嘶哑的喘息,撕裂了你那过于柔弱的孩童之心。”一百多年后,这挽歌终于找到了人间的主人公。艾略特说得没错,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不过,这样的结局似乎不能更完美了。我们会慢慢老去,变得跟《胭脂扣》里的十三少那样可耻又不堪,而他,则加入了天使的行列,完全地从时间中获得赦免。其实,应该说,很多年前,他就开始免疫于时间了,除了变得越来越凄迷,越来越美丽。他在《霸王别姬》里演戏子程蝶衣,葛优演的袁四爷见了“她”以后心魂俱醉,感叹说“她”是“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说真的,这个“封建余孽”倒是恰如其分地说出了张国荣的无限风情。


  回头再看张国荣的五十多部影片,会发现他的脸确实极其耐看。这是一张性别特征明显但性意味含混的脸,有足够的魅力可以讨好任何人。在《胭脂扣》里,他一出场,酒楼里的风尘女子立即黯然失色,使得梅艳芳扮演的名妓如花一开头只好以男装登场来抗衡他的媚力。而他所扮演的虞姬的美貌基本上是无人能敌,红透了半边天的巩俐在他身边象个大丫头。当然,他也可以显得生猛精进,《英雄本色》里他一枪一命地把坏男人送出人间,《纵横四海》里他超人一样地免疫于红外线;但同时,他的男性气概却又古怪地让他显得相当性无能,也许是他拔枪的姿态不象周润发那样气势磅礴,他的动作总带着点脆弱而忧伤的质地,宛如佳人断弦,好比美人裂帛。


  不过,他又绝对不是不性感,《春光乍现》里他有多少萎靡不振,就有多少缠绵低回,他的眼神和嘴唇带着鸿蒙初辟时的柔嫩和恍惚,说不清是男是女,但同时征服男人和女人。因此,他的肉体之美显得非常难以定义,他身上的淫荡显得很天真,他的不负责任显得如此天经地义,他的出现毫无疑问引起了偶像辨别和定义的新问题,尤其是他在近年的几次演唱会里易装而歌,卖弄的无限妖娆令传媒立即感到词汇的左右支绌,而且他宣布了“疲惫奔波之后我决定做一个叛徒/不管功成名就没有什么能将我拦阻/我四处漫步 我肆无忌惮/狂傲的姿态中再也感受不到束缚!”


  这下他终于再也没有束缚了,“异度空间”也好,摄影棚也好,记者招待会也好,他都挥手自兹去,而我们只好用《霸王别姬》的片尾歌来自欺欺人:“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74年前的一个夏天,鲁道夫·范伦铁诺(Rudolph Valentino)在纽约的一家医院死于腹膜炎,这个世界因此痛失他/她的第一个情人。整个纽约歇斯底里,百老汇堪倍尔殡仪馆里人山人海,八万名男女涌向教堂跟他们的拉丁情人告别。这个过于美丽的男人在生前饱尝了流言之苦,记者和电台无休无止地问他的性取向,问他双性恋?同性恋?还是性无能?但是,他死了,大雨中的葬礼让整个纽约回不过神来,全世界的电台都在报道“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之死”。但是,与此同时,纽约的股市依然在升温,曼哈顿的脚步依然咚咚咚,所以,范伦铁诺的不少影迷自杀了,因为他们受不了这个没有鲁道夫的世界依然可以开盘。


  相比之下,张国荣的死并不像范伦铁诺那样引起世界范围的震惊,毕竟Leslie唱的歌和演的戏都用的中文,而且饱受非典型困扰的香港人在最近的几天中,并没有出现歇斯底里的征兆,但是,我却觉得,一种更深刻更持久的痛苦正在酝酿中。


  好像每个人,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缠住他,不愿意接受他的死亡。大家都变得很恍惚,不断地提到愚人节,虽然从文华酒店飞下去的张国荣可能根本没想到那是个什么日子。再说,18点41分,已经过了愚人时分了。但是,每个人都在神经质地唠叨,那不是个死人的日子啊。


  低迷,战争,恐惧,病毒,世纪初却有着世纪末的脸,但是,大家都还活得兴兴头头,虽然对着布什的脸挥拳头,但是人人心头怀篡着“明天会更好的”梦想,再说,张国荣还在银幕上深情地看着这人间世。


  但是,生活被盗版了,影碟卡住,四月一日被定格在那里,卡嚓卡嚓,卡嚓卡嚓,怎么也走不到下一分钟。生活没有结束,或许还有一个长长的尾声,但是出问题了。定格在那里的张国荣还在微笑呢,还说着台词:“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这一分钟……”


  四月十六日还没有到啊,张正在制作他的最新专辑,就快完工了;他出演的《异度空间》已经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我们等着听他的领奖辞,等着他露出孩子般的灿烂笑靥,为我们再唱一遍:“让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亦有泪不愿留泪望着你。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要将忧郁苦痛洗去……”


  张爱玲用香港的倾覆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苏,但是,到最后,她也失去信心,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在演艺界公认的“传奇”就这样结束了。香港凄风苦雨,上海凄风苦雨,无数人心头凄风苦雨,王家卫、许鞍华都黯然神伤,网上吊文无数,一个网友回忆说,当年,“一个广州师傅的发廊做个‘国荣式偏分’要50块钱,一盘水货现场录音带要卖30块钱……”


  晚上,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他走遍了家附近的所有店,已经买不到一盘张国荣电影或磁带。后来回家找出多年前的磁带,居然还能听,真是奇迹。刹那间,我觉得,明天早晨,上街的时候,我会迎面邂逅“国荣式偏分”,或“国荣式长发”;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真正被悲痛擒住,我想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回来。


  里尔克死后,茨维塔耶娃曾给他写过一封信,她固执地悲痛地问死去的从未谋面的挚爱:“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为结束吗?”然后,她的语调洋溢出了奇特的欢快和悲伤:“我在哭泣,你从我的眼中涌现而出……亲爱的,既然你死了,这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的死。”最后,在恍惚中,她写道:“不,你尚未高飞,也未远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额头就在我的肩上。你永远不会走远……”


  我想把这封信用我们所有歌迷和影迷的名义发给亲爱的张国荣,告诉他:人生没有你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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