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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照興先生: 香港的文化人及影評人
不少香港人對張國榮的深刻印象,來自鮮為人提及的現場一幕,後來回憶起來,張國榮仍留有種酸溜溜的記憶:上世紀70與80年代的交接,沙田馬場露天演唱會。當時,蔡楓華也比張國榮要紅。一身白衣的張國榮把歌唱罷,未博得太多掌聲,他瀟灑地把帽子飛到觀眾群中,很快,有人卻把帽子回擲上舞臺。那時,張國榮只是個推出了不起眼的英文唱片的歌手,還未推出《風繼續吹》,沒有多少人迷他,但見過這年青人的,少有不記得他。他有讓人過目不忘的眉,與懷才不遇的眼神。那眼神幾年後再次出現,《風繼續吹》沒機會再上層樓奪得大獎,或者機緣未及。需要的是一個時代的演化配合,那是風和日麗的80年代。
娛樂歷史的轉型期
我們得認,張國榮是站在一個關鍵的娛樂市場轉型期,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香港本地音樂興起,粵語歌曲由草根生活化內容提升至另一層次,英文歌的潮流正式宣告退卻,日本偶像明星潮流帶來新衝擊,一切的一切,等待一個新年代代表人物去包容這新時代的精神。
在這背景下,張國榮出現於1978年但遲至1983年才真正成名就不是意外。走在舊潮流的末班車,張國榮再不可能以舊的一套方法來影響樂壇,反而要以一種全新的日本式偶像的本地化運作來定位,張國榮代表的,不再是西方,也未儘是日本,而是一種透過包裝至勝,形象上新潮討好,而且有具體年青人至中產分子支持的本地化青春偶像。
愛聽張國榮的,首先大抵都是上世紀60至7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這群人的共同特色是已視香港為家,土生土長,成長日子大量接觸西方及日本流行文化。在他們以前,許冠傑率先革命了整個香港樂壇,把粵語流行曲主流化;上世紀70年代後期,英文歌作出垂死的掙扎,你會看到陳百強、張國榮最初也有出英文歌的,這正是歌曲口味的過渡期。張國榮與陳百強的選擇,是最後的英文歌歌星,還是青春活力的新廣東歌明星。
偶像包裝的第一代
上世紀80年代,香港走向富裕,同時輸出強勢的香港流行文化。港產片、粵語流行曲普及全中國及海外華人圈。當擺脫了草根的味道,進化成重視包裝的年代,張國榮的冒起成為一種新生活品味的認同。
張國榮代表的是海外幾個年青偶像的成功例子。他反叛但俊俏,一脈相承的是由占士甸以來的青春冷酷俊朗非凡,所以兩人分別主演同是叫“阿飛正傳”的電影片名,其巧合並非偶然:事實上,張國榮早期的青春片,演的都是同類的反叛角色,當中包括《鼓手》、《第一次》等。
與一眾外國歌手及明星相比,張國榮又比西方人較可親,比日本明星更本地化。當西城秀樹已經太老,近藤真彥風潮退減,香港人急不及待尋找新的包裝美觀又具實力的本土明星去認同,去配合愈來愈講究的生活品味。或者說,大家在尋找一個會唱廣東話的占士甸與近藤真彥。
跟本地同期歌手明星相比,張國榮比陳百強反叛,形象多元、可塑性更強。當許冠傑的年代過去,電視主題曲開始被視為過氣不適宜青年口味,羅文、鄭少秋等歌手只變成上一代的寵愛,上世紀60~7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急需找一個新時代的漂亮代言人。這個偶像首先不要老土,要夠帥,代表跟傳統的脫勾之餘,又帶著一種新時代的感性與性感。他可以很憂鬱,但同時適當地放縱。柔情蜜意可動人,但熱起上來又刮著不羈的風。這需求,在張國榮以前都是前所未有的。
所以介定張國榮為偶像歌星的第一代,是因為不同于譚詠麟從溫拿而來的靠樂隊群體形象與現場演出為主的較具體的成功因素,張國榮所以吸引,卻正是個性,或稱形象。這是偶像成功的取決因素:我們沉迷的是偶像所代表的符號,而非偶像本身。而這種對偶像的崇拜,是極度非理性及專一的,而且視偶像一言一行外型扮相為模仿物件。
放諸張國榮的歌迷身上,女性會因為他的俊臉而叫囂,男性會模仿他的反叛與輕佻。而且張國榮的魅力不獨展現在演唱本身,而是一個夾雜MTV、電影、音樂電視特輯、廣告、電視劇而來的一個張國榮媒體性格,幅度之大涉及演藝範圍之多,也是開創新形勢的。加上較後出道的梅豔芳,張國榮與梅豔芳引領樂壇正式發展到偶像期。故此,談香港流行文化的輸出,張國榮與梅豔芳是兩個不可不提的名字。當大部分華人地區之前的娛樂明星,不是過分文藝腔就是樣板戲中人,這兩位耀眼明星教曉全球華人,什麼是個人豐彩,什麼是現代美。
之所以,今天回憶及總結,2003年為何對香港流行文化的打擊是這樣嚴重。你可以贊絕他們兩人為不能再有的巨星、後繼無人的專業藝人、無可取代的絕世芳華。自然,這些都是真話。但更重要是:縱然有千般傷感慨歎,而他們終究是屬於我們這年代的,與我們有親,只因他們跟我們——我們這些開始懂得追求生活娛樂美感的一群,一起成長。
他們的作品.也就同時閃現著這二十多年來香港乃至全球華人地區的物事人情、成長印記。
一種演藝實力的展現
張國榮給觀眾最大的震撼是如日方中的日子宣告退出歌壇,並舉行他的告別演唱會。今天看來,那理所當然是他思考下一發展階段的一個冷靜期。之後,我們看到一個作更多方深度發展的張國榮。在電影上,他的選擇更為嚴格。幾部公認為其代表作的電影,均是告別歌壇時期的作品,包括《阿飛正傳》和《霸王別姬》。
如果之前的多線發展是多元化的體現,這時期就是他由偶像期過渡至實力期的階段。由音樂製作上的參與到電影製作的投入,開創了偶像年代的他,同時又把偶像轉型的過程率先達成。這點也是從未有偶像明星認真做到的。
Camp 的美學
如果上世紀80年代走紅開始,張國榮某程度上是一種時代的產物,一種娛樂事業的成功方程式實踐,那90年代中後期複出歌壇後則是張國榮作為獨立藝人創作及演繹的高峰期。也是他最為自我的年代。
反映在他音樂中,如《紅》及《大熱》對情欲描寫的大膽直率,對表現手法的唯美獨特,都是走先樂壇的。一連幾首受歡迎的歌都彷佛跟情欲有關。他的MTV也拍得激情高格,跟一般的情歌輕易地區分過來。
直至到演唱會,他易服現身,高跟鞋、裙子、長髮,統統展現一種個人美學的豁出去式的賣弄。他立心要成為主流中的異類,通過舊歌迷對其既有的認同,展現他真我的一面。就在這刻,張國榮的路線從未有過地獨特大膽,他這條道路,可能經過前輩羅文的試探,但要到張國榮的年代才開花結果。
他顯示的,或者就是camp的美學精髓:
Camp的美學,講究誇大、人工化、刻意地假,但美不勝收,像一個易服男藝人,扮起上來,要比真正女人更女人。其藝人對完美演出的執著,往往驅動出最好的東西來。這種藝人精益求精,一切以靚為依歸,是完美主義者,可能極情緒化,最重要是出來的好東西,有個性,有時走得太前,但無疑是推動整個創作界的動力。
這種特質,是不經意把個人性趣所連隨而來的美學追求,溶進創作,視身體、聲線成為展示的一部份,有時化成性的符號,所以這麼值得欣賞,時而惹來批判。這美感,是關於身體的。看張國榮,最好看的,不就是他扭動的身體?蝶衣的舞、旭仔樹林中的背景及鏡前的chacha、舞臺上的獨自撫摸。
事實上,香港的娛樂界,無論電視、電影或音樂圈,早期都極受這種由同志美學誘發的 Camp Style 滲透,雖極盡暗渡陳滄,但風華實在蓋不了。它推動香港本地娛樂圈創意的發展,並一直影響至今,散落於不同的電影、攝影、美指風格、歌詞、時裝設計。是的,我們需重新追認一篇香港 Camp Style 及應用同志書寫于創作上的歷史,那的確曾衍生出不少極佳的流行文化產品。這一美學特色,才是張國榮留給我們其中最獨一無二的東西。誰可取締?
公開去愛
在戀愛決擇上,張國榮也是第一個算是公開的一線同志藝人。
我們不清楚在暫別歌壇的時期,張國榮的思維究竟怎樣,但可以肯定的是,1993年的《霸王別姬》成為張國榮演藝生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無論日後他選擇在演唱會將情歌送給愛人,還是展現了他對美的另一種觀點,張國榮都是目前為止,中港臺三地華人圈子中,第一線明星敢於選擇公開自己性向的第一人。至所以,他在《霸王別姬》的演出是如此上心,及後在與杜可風的交談中,他就曾透露,以前演那些跟女演員談情的戲,實在使他受不了。那時,他已經很投入地在拍王家衛的《春光乍泄》。
作為一個愛男人的男明星,張國榮選擇自我曝光,並且自我感覺良好。藝人選擇公開自己的所愛很難,公開所愛是同性就更難。但不容否認,臺上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後的張國茉已不一樣,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似乎更肆意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情與工作。花更多心思去制唱片和更嚴選電影去拍。比對起國外把站出來視為一種政治訴求與同志平權的宣言,張國榮選擇的路向似乎更為間接但就更適合華人社會:不需宣諸於口,而大家默默接受。
2003年4月1日的一躍,不知碎了多少同代人的心。事情的因,至今仍沒解破,亦將不會有明明白白的交代。但我只記得,事隔數年,我們一輩人,有時還在惦記,繼而互問:2003年4月1日下午接近7時,你在做什麼?跟誰在一起?
有些事,永遠都不會明,或者根本不要問。阮玲玉留下的是“人言可畏”,張國榮寫下的是“Depression”。我們寧願相信,在飛行的一刻,飛行的人是愉快的。他帶走的是自己的自由,像天使,留給我們的是不會忘掉的音樂、片段,因為這些,我們會記得,從1978年到2003年,我們某些日子是如何渡過的。
【阿飛正傳】
騷,自張國榮全情演繹後,已可登堂入室。《阿飛正傳》真是個騷中經典。環顧香港影圈,還有誰可以說自己是一隻無腳小鳥而不叫人打冷顫、在床上用腳撩一下劉嘉玲已覺性感滿分?那對鏡自憐的chacha更成絕響。天姿國色通常不用來形容男生,但唯獨披在張國榮身上是天造地設。沒有看過他在電影中懶蕩躺床、燃點香煙、打架後梳頭,或者都未算領會過什麼是男明星的絕世芳華,帶點淒美與頹廢。2003年4月1日,雀仔終於著地,香港與影圈都黯然無光。再沒有飛天的傳奇,可以在電影與現買中排演得這樣巧合對應。奪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
【東邪西毒】
如果《阿飛正傳》的張國榮是姣到出汁,《東邪西毒》就是慢火熬底沉澱精華。他一改鋒芒外露的演出,轉以平淡的語氣、絮絮的獨自、割裂的對話、商人的險詐,重新為我們追溯經典武俠英雄的狠毒源頭。毒,不是天生,毒是因為曾被傷害,怕再被傷害。愛就是天下最狠的毒。張國榮這個歐陽峰因逃愛而遠走大漠,靠販賣生死來苟且維生。每年,一位元來自東方的朋友都會來探望他,給他帶來美酒和白駝山的消息,那裏有他曾經愛過的人。英雄的虛空、絕情的悲劇,在茫茫沙漠與張國榮那孤獨身影對照下,滲透全片叫人動容。奪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男演員獎。
【春光乍泄】
許多人說張國榮在《春光乍泄》演回自己所以駕輕就熟,現在回看,如果他真像片中一樣大情大性,抑鬱未必可以把他帶走。張國榮這個何寶榮跟梁朝偉飾的黎耀輝遠走世上離香港最遠的城市,許諾共同去看大瀑布,但相處期間的磨難,流落異鄉的憂鬱,漸漸把感情愈拉愈遠。斗室之內張國榮盡情演繹他最囉唆反復甚至挑剔的一面;酒吧與房間中共舞卻帶種無邊的溫柔。無論是探戈擺動,還是街道上游走,慵懶的舉止都散發著末世的憂鬱。計程車上他依偎著梁朝偉的肩膊入睡,大抵是港產片中同性戀人最溫馨的鏡頭。電影得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
【緣分】
那是風和日麗的八十年代某天,俊男美女在新啟用的地下鐵車站偶遇,三角戀情不知怎結果,最終只靠一趟緣分遊戲決定:各自搭上班車,假使可以重逢,就算我們有緣。這樣的情愛故事,可能天天發生,但當主角男的叫張國榮女的是張曼玉梅豔芳(梅憑此片得金像獎最佳女配角),便平添了傳奇。那年張國榮熬了多時終憑Monica走紅,一張俊臉帶半點叛逆:張曼玉梅豔芳也初踏影圈恍若處子。張曼玉飾演青春勃發的少女,梅是主動出擊的千金小姐。記憶中當然還伴著歌聲,尤其當合唱的就是張國榮與梅豔芳。沒有一聲再見,沒有半聲淒怨,淡淡去但無言。
【霸王別姬】
張國榮演程蝶衣,所有為霸王的如哭如訴妒火中燒,原來也是加倍歎息的單思淚。張國榮演京劇戲班中的小師弟,對一同長大的師兄情根早種,後卻因師兄娶妻而因愛生恨。張國榮在片中滿足了易服、反串、唱做的舉手投足眉目傳情。情深處可以純如羔羊,翻臉時卻恨如蛇蠍。跟情愛糾纏並排上演是解放到文革的大時代怨曲。蝶衣自覺遭愛人出賣,唯有同樣以背叛與報復去了結,並在舞臺上最後次演繹虞姬的癡情。堪稱張國榮作品中,角色變化最豐盛多姿的一部。電影得康城影展金棕櫚大獎。
【烈火青春】
先有《烈火青春》的放任刺激才有《阿飛正傳》的熱烈討論。譚家明這部1982年廣受爭議的青春片,預早張揚了城市浪族的無望生涯。貫串兩故事的是同一個主角張國榮。富家子旭仔的散漫、不羈,早早在這片中初現。不太注重傳統的情節鋪排.但對道具、場面、象徵意義、電影語言的悉心處理,對年輕人浮離的空虛狀態的刻畫入微,無不令人把兩片相提並論。故事涉及一夜情、電車上性愛、赤軍暴力、日本偶像風氣,四個當時影圈的新面孔張國榮、湯鎮業、葉童、夏文汐配合譚家明的新浪潮技法令港產青春片耳目一新。堪稱張國榮那不羈形象的早期代表作。
【胭脂扣】
張國榮與梅豔芳會因為二人的歌聲與《胭脂扣》中的演出永留青史。他,永遠是那翩翩風度卻沉溺鴉片的十二少,而她,沒有人會忘記那尋找不獲的愁容,和一片唇紅。戲子有情哥兒薄幸的情史說過幾回?但為何從塘西傳來那南音是如此加倍悽楚,只因唱著的是那隔世尋覓的忠貞,現代人再不稀罕的一生世。三十年代名妓如花幽魂飄到今天,尋找當年相約殉情赴死的十二少,才發現當今的人情地志今非昔比。無論緩緩的風格到淒美頹唐的置景都沾染那歲月的洗禮,有些事,舊的,也許永遠最好。恰正是給一個逝去的年代,兩顆遠去的明星的最後挽歌。
【倩女幽魂】
這個書生形象,相信一直會佔據不少觀眾心底,成為其中一個最為張國榮的形象。不是十二少的頹美,也非旭仔的不羈,寧采臣是如此明亮照人純真不惑,執起紙傘,千山萬水走過,為嬌豔的女鬼情有獨鍾,一往情深,原來就是世間癡情的代價。《倩女幽魂》起用張國榮及王祖賢這青春新鮮配搭,把一個傳統故事拍得新意洋洋,多得張國榮正直純情的演繹,為古代書生立下一個全新的形象。
【家有喜事】
除了演情深款款的浪子或書生,張國榮也有他搞笑的時刻,而且投入得來,完全擺脫他給人的既定形象,舉手投足都百分百惹笑,眉目眼角,聲色手勢,原來可以這樣引人發笑。論張國榮的喜劇代表作.非這部串連其時一級巨星的《家有喜事》莫屬。張國榮演一個女人型的少爺,跟周星馳是兄弟(這個配搭已夠拍案叫絕),張國榮跟男仔頭的毛舜君則是歡喜冤家,兩種極端的性格相撞,自然笑料百出。張國榮比女人更女人的嬌、嗲,是銀幕上未見過的清涼劑,顯示了張國榮多方面的演技潛能。
【煙飛煙滅】
張國榮圓導演夢的短片作品,自編自導自演一個簡潔有力的戒煙故事。張國榮與梅豔芳演一對夫婦,一天卻發現兒子患上血癌.而吸煙正可能是其中一個讓病情惡化的因素。由此帶出每個角色對吸煙習慣的反思,宣揚戒煙的訊息清晰無誤情理兼備。故事由張國榮合編,情節固然刻意簡化,但首次執導.在處理場面與節奏方面都有文有路。梅豔芳的演出更是全力以赴,特別是眼見孩子病重聽問醫生講解病情的幾場戲,漸變消瘦的滄桑令人婉惜:手術室中她目睹孩子過世,激動暈倒更是叫人動容。梅豔芳終於在電影中當了一次賢妻良母。兩位巨星都償了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