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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笔下的哥哥(2)

 

血似胭脂染蝶衣


四月一日,我们从此再也笑不出的愚人节。 


四月五日,枉死城中骤添新鬼的清明节。 


四月八日,你化作一把火,一撮灰,你真正走了,永不回头。 


希望你释放心灵,忘却尘世的烦恼和痛苦,找到自己的快乐。记得喝三杯孟婆茶,重新出发。虽然你的爱人、知己、亲朋好友、合作伙伴、为你倾情的fans ……甚至是任何一个欷歔的过路人,都舍不得你,但你这样干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 


那一定不是你! 


我不信。 


你一向怕死、畏高、爱美、惜身、还经常做gym 、打球、打麻将、旅行、品红酒、享受人生。不能想象你选择了从廿四楼纵身往下一跃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绝……


因为谁都知道后果是支离破碎肝脑涂地血肉飞溅…… 这天我特别痛恨在文华酒店门外,撞毁的铁栏下(你的身体竟硬生生把坚牢的金属拗曲了),一个陌生人,用凶猛的水柱把你遗留的一大滩血,连同洒落的红花,不消一阵,冲洗净尽。你随水而去,转瞬不见了。我痛恨他这个动作。穿一身好衣服,杏色西装,染满鲜血的你,又被一整块白布包裹,血渗出来,晕淡一如胭脂。为你苍白虚弱的一息,抹上最后浓妆。后来,你被一个长形的竹箩盖,由殓房送往殡仪馆。后来,你被放进度身订造无虚位极舒适的名贵棺木中。后来,你在烈火中大去。我见一些网站或文章报导,写“张国荣(已故)”,括号中两个笔划简单的字,令人黯然。 


一个人出生、成长、努力、挣扎向上、风靡群众、名成利就、喜怒哀乐爱恨交缠…… 经过四十多年的艰苦,亦算漫漫长路。把一切变成“往事”,只用了一星期,甚或一秒。人生风霜雨雪,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你坚决“不许人见白头”,于是以后人人都老了丑了,心中你永远是个万人迷,传奇中只有凄厉媚艳与深情,没有岁月痕迹。 


当香港危城饱受非典型肺炎肆虐的折腾,人人戴高密度纤维口罩上街,人人都重视生命,只有你潇洒作别。一个读者含泪来电邮,写:“俊秀多情的十二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伤心断肠的如花啊!请你负责任。别让我担心!”梅艳芳说过:“哥哥是我生命中唯一好友。”你不喜欢人叫你Leslie 或张国荣,爱听人人叫你“哥哥”,因你成长在一个与父母关系疏离的大家庭,渴望爱但被忽视,所以“哥哥”的昵称令你有“亲人的感觉”。对阿梅而言,有更深的意义。 


我打电话给她时,她已在发狂号哭悲痛欲绝中稍为平复,正为你诵经超渡。她身边姐姐和好友一个一个走了,现在唯一知己也撒手离去,胭脂扣松脱烟消,现实中角色对换,你知道自己多残忍吗?我对阿梅说:“你要坚强,不要多想,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声音虚空、哽咽:“我想不通,我接受不到。我们那么锡他,但他不响应,打电话又找不到,连号码也改了。有时一班人吃饭,他突然站起来走掉。那段日子,他像另外一个人……”你常常自问:“我一生没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这句话,我和阿梅也听过多次。你身边很多人自恨“做得不够”。 


但连阿梅也联络不上,谁能找到躲起来的你? 


之前,你有当导演的心愿,曾因剧本不够商业化找不到投资者。及后有一大陆的富商答应支持你开拍,你很亢奋,兴致勃勃,谁知他惹上官非被关押。一时间你的情绪跌至谷底。还有在泰国撞邪中降头的说法(应该与什么拍鬼片“不能抽离角色”关系不大。你是专业演员,而且戏早已拍完)。 


因为你跟小思(卢玮銮教授)和仙姐(白雪仙)提过,你很喜欢廿年前在港台演过一个电视剧《我家的女人》,想重拍。那是识于微时的我们第一次合作,还夺国际奖。所以去年五月一日我千方百计把你约到徐枫家开会,她乐意支持。我建议把剧本重写,情欲去尽些。你想用张柏芝,喜欢她的外形和演技,还很贴合剧中“十清一浊”的命格。但那个晚上,你眼神惊恐,有气无力,紧张不安。而且蜷缩在沙发,像个虚淡的影子。徐枫是“抑郁症”的祖宗,她知道你很不对劲,嘱你一定要看医生服药,而不是集中力气去驱邪。我安慰你:“若你没害过人,没做过坏事,那害你的人要付出代价,双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邪不能胜正。” 


我特定五一,因是“劳动节”。还开玩笑:“一个人站起来必须靠自己,做导演要劳动,要一起度剧本,我们只是在背后撑你。喂,你的康复期不必一年吧?到明年五一劳动节也等你!”但你一直沮丧、忧郁,还有胃酸倒流的病折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而且不愿见人。等不到五一,四一你便走了。 


陈凯歌导演听到你自杀身亡的第一反应是惊叹:“太震惊,太难过了!这不是另一个程蝶衣吗?” 


就此别过了。 


暮春,香港反常地愁云惨雾,连天阴雨,气温下降,有点寒意。 


我们的良师益友小思,告诉我你有一包遗物在她处。是一些珍贵的照片(包括你的反串戏装照,虞姬之外还有其它未曝光的),和一封信。 


一封信? 


由“教育署”课程发展处发出的表扬信。 


追溯,二○○二年二月廿二日,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香港文学研究中心”合办了“文学与影像比读”讲座。中文系有这个课程。由于小思要退休了,你答应她讲“如何演绎李碧华小说中的人物”(我很谢谢你!)。新亚人文馆沸沸腾腾,座无虚席,各系的教授讲师也来了,站满了人。 


你尊重高等学府,所以不准拍摄、录音、宣传。那天你在访问中谈到程蝶衣的死,有三个原因:“一、虞姬个性执,要死在霸王面前。二、蝶衣想以自杀来完成原著故事的情节。三、颠倒众生的偶像年华老去,不能接受。”——  一看,怵然一惊。 


那天是你三月底病发前非常灿烂、迷人的日子。艺人在大学演讲不是没有过,但你挥洒自如和谈笑风生,学生难以忘怀,悄悄笔记下来。 


崇拜你的,除了共同成长的三四十岁英年还有不少年轻人。我希望他们爱歌艺、演技、样貌外,还学习你的优点:工作态度认真、准时、尊敬长辈、聪明感性、大胆创新、亲和有礼、对情史和性取向的坦率、一切追求完美。 


常把欢乐带给别人,把哀伤留给自己——所以我知你寂寞。 


你喜欢看书。一回在仙姐家,小思提到白先勇一篇悼文《树犹如此》很感人,你马上在角落静静看完。你的语文能力很好,那些吹捧炒作出来的所谓人气偶像难望背项。 


你真的会是个优秀的导演,从《芳华绝代》MV 便知。可惜…… 


这篇稿,是我惆怅地送亡友最后一份礼物。 


——但你仍欠我一部电影,我仍欠你一个剧本。 


什么时候还?

 

来晚了 


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之际,华语电影在国际中地位不断提升。这天打开报章,见美国最新一期《时代》周刊,由权威影评人选出的一百大不朽电影,备受推崇经典作名单仍是荷李活梦工厂的天下。华语片入选的只有四部:胡金铨的《侠女》(1971),陈凯歌的《霸王别姬》(1993),王家卫的《重庆森林》(1994),成龙的《醉拳2》(1994)。
近日亦有香港媒体举办了“中国电影一百年”之选票活动,二万多影迷参与。“我最喜爱的十大电影”排名依此为《霸王别姬》,《阿飞正传》,《英雄本色》,《无间道》,《春光乍泄》,《胭脂扣》,《甜蜜蜜》,《少林足球》,《梁山伯与祝英台》及《秋天的童话》。“我最喜爱的男女演员”为张国荣及张曼玉。
当看到这接踵而来的喜讯时,觉得有点惆怅——实在来晚了。
因为,得享受这份光荣的张国荣,他已不在。
本来,我应该向徐枫恭喜一下,她是《霸》片的投资者,也是,《侠女》主角——但,徐枫的先生汤君年在去年十月病逝,她伤心欲绝,复元不易。虽或已抖擞精神收拾局面,但我们尽量不打扰她。
本来,更应该向哥哥道贺,看他风骚得意踌躇满志地微笑:“我就是程蝶衣!”。但不知向哪方致意?自二○○三年四月一日起,烟消云散。
来了晚就是来晚了。
因为生死,因为不快乐,那种悲哀是双倍的。
早一点,徐枫与家人分享更有意义。早一点,张也许不致抑郁自杀。起码他的沮丧受到刺激,思绪起了变化。心不会灰,前景欣然,病也许……
一切只是空言。
买这份报纸时,便利店送纸巾,里面有张幸运指数卡,只得三个,不很好也不算坏。上面写着占卜“翻看旧相簿吧,你会找到久违了的开心片段!”
真奇怪。它这样提示我。
便翻翻旧相簿。是九二年在北京拍《霸王别姬》时片段。我随便拍的,当然是独家,从未曝光。
那是一段颇为艰辛但又着实开心的日子。
看张全情投入自己,日夜苦练功架。他“洗净铅华”,衣着朴素,在京剧老师指导下,翘着兰花指走园桌,还来一记卧鱼。数节拍,一秒不差。小息,逼我赞他漂亮:“靓唔靓?正唔正?揾唔揾到第二个?一定要答几次。乐不可支,老师非常疼他尊师重道,出入都相扶,礼让。
某日练习后,他说很冷,双手颤抖,原来累病了。连忙送回酒店,我让医生出诊,来了两位。上门一看是张——国——荣——,傻了眼。她们开的药很奇妙,有中有西,还有“板蓝根”冲剂,还打针。打针的护士亦手震。医护濒行,依依不舍,希望病人签名留念。我说他太累要休息,但张仍为她们签名。由此可见善良本性。
旧照中还有片场花絮。他为张丰毅画眉时,就故意“电”得人家好尴尬。反串虞姬,杨贵妃,白素贞,杜十娘…… 的造型,比女人更女人。
拍得最辛苦的,除了戏班中浓油重彩吊眼贴片子之外,其实文革场面更身心俱疲。
文革在夏天拍。北京盛暑,酷热苦闷。因为这个荒谬而奇特的年代,爱恨情仇都融化在政治批豆中。群众浓稠如粥,红卫兵喧嚣霸道,火焰邪恶迷离,人性扭曲狰狞…… 为了这么场歇斯底里的出卖与被出卖,迫害与被迫害,说不清的三角关系,演员拍得几乎不支倒地。
台前幕后付出心血,代价,眼泪,点点滴滴,才成就了一个戏。
这些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一切已过去,似乎是远古之事。不过翻翻旧照,阴阳相阁,不知如何,百感交集。
正因人生无常,你我还是赶紧做,及时做……

赞美,道谢,欣赏,送礼,道歉,示爱,还债,安慰,分享,指正,倾诉——快!
来晚了,人走了,人死了,楼空了,又有什么意思?
记得某一个夜晚,那时张仍精神亢奋要当导演。在他家里有个露天的庭院,我们喝着茶,他用文华美味的巧克力来招待人。后来,自文华纵身一跳——。夜凉如水,他告诉我:“昨天阿梅打电话哭诉,有嚷着自杀,天天都说自杀,我骂她,你如果不振作,便去死吧!”我道“其实我很感谢你,也很感谢阿梅,一个蝶衣,一个如花,没有人可以代替”
蝶与花,凄艳,迷人,虚幻。谁知道后来,那天天想自杀的竟坚强地以癌症病体支撑最后演唱会,灿烂到生命尽头,意志力令人感动,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却自杀了。
一阵人,一缕烟,一撮灰,一声叹息,一个模糊的影子……
什么十大一百大?十年一百年?都已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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